文|图 另 维

塔希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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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行到塔希提,又是清晨靠岸,夜晚离港,中间的时间供人下船游玩。

我作为旅行体验师的“处女行”—46天环航太平洋之旅进行到第21天,6982海里,终于抵达我此行的目的地。

小时候,我在《月亮和六便士》里读到,塔希提风物原始,美得让主人公斯特里克兰德义无反顾地放弃现代文明,留下来创作,直到生命的尽头。这是地球上离天堂最近的地方,但我并不觉得它真的存在。

后来看到主人公的原型保罗·高更的画,才发现塔希提其实存在,在南太平洋的汪洋里,离哪块大陆都很远。它的机场小,飞机少,机票昂贵,我不敢动去看看的念头,因而更崇拜1891年就航海63天,在塔西提一待两年,回归原始生活,热情创作的高更。

不料30天前,经纪人发来大西洋号46天环航的项目介绍,塔希提赫然在航线之中。

“本来要返校读书的,我现在就去申请推迟一学期!”我态度坚定。

一下船我就蒙了。

《月亮和六便士》里写的不对,塔希提分明是座高度文明化的海港—红绿灯光明灭,路牌到处都是,垃圾箱严格按垃圾分类标准划分,街衢热闹,天主教堂高耸在城市中心,石砌建筑鲜亮整齐,人们三五成群站在屋檐下弹琴唱歌。城市一尘不染,一切井然有序,活脱脱一个热带小法国—塔希提所属的波利尼西亚群岛自1758年起至今都是法国领地,通用法语。

我已经摸熟了邮轮的玩法:下船找车或租车—通常港口聚集着大批黑车司机,一番杀价,由他们载我去各个景点,边走边聊,以景点为目的地行驶,沿途想停就停,与当地人搭讪,向他们求助或一起玩耍,以此接触最质朴的当地文化。

可是塔希提的港口没有黑车,这里太规整,一家旅游公司垄断了所有旅游车,只贩售一条路线—4小时环岛游。工作人员支着小桌坐在停车场前,游客排队购买旅游车票,买完排队上车,整个儿是一条工厂流水线。票价贵,不讲价。

我想去高更博物馆,线路里没有。

“高更博物馆关门了。”工作人员说。

“关门了我也要去看看。”

对方耸耸肩,排队买票的游客多的是,他可不稀罕我这一单不守规矩的生意。塔希提这种发达又规范的旅游城市,真不适合我这种“探险小能手”。

正烦闷,一辆出租车路过,我伸手拦下,之前跟着我的顾生小组一起上了车。我用英语告诉司机先去当地最大的博物馆,再去高更博物馆,沿途有好地方就停一下。

司机把车停在了海边,我才意识到她没听懂我方才的话。

我说:“我要去博物馆。”

她半天吭不出一个字,花10分钟打开谷歌翻译,叫我输入,我输入museum。她输入法语,点击翻译,5分钟之后,她说:“博物馆关门了。”

我说我知道高更博物馆关门了,现在先去最大的博物馆。我掏出地图指给她看。她车里的空调坏了,这里又是热带雨林气候,一丝风都吹不进来,一车人都在流汗。我不想再进行无效沟通,指着地图上的大博物馆说:“Drive(开车)!”

半小时后,她停车,大博物馆大门紧闭。她把我拉到告示牌前,指着一行英文叫我看—博物馆开放日:周二到周六。今天是周一。

我十分崩溃。

语言不通,也不能怪她开车30分钟就叫我来看这一行字。旅行社和租车行的人英语都很地道,我丝毫没意识到我在法国属地会有语言障碍。

最期待的塔希提,我只有一天时间献给她,现在半天过去了,我哪儿也没去,还陷入绝境。我终于为自己的横冲直撞,不走寻常路,“再荒谬也先试了再说,反正成不成功都是故事”的精神埋了单。

地图上有清晰的景点标识,我指了最近的一个给司机,叫顾生赶紧去拍些照片,毕竟他带着拍摄任务。

我则四处打听景点里大大小小的旅行团,哪个团车里还有座位,能再塞三个人进去。都没有。

导游在不远处讲解,这里是2000年前土著人的祭祀台。石砌的黑土堆上插着长木片,象征着天与地的连接……再多问一句,导游便说不清楚了。1767年,自英国人发现塔希提之后,这里经历了欧洲各国的传教、争抢和殖民,留下的土著文化很少。

而我却在给自己进行心理暗示:事已至此,哭没用,后悔没用,难过和愧疚没用,不如赶紧思考如何止损。

最焦头烂额的时候,我看到了Dimitri。

他站在我面前,背景是塔希提云雾缭绕里的山,天空湛蓝,他放下相机,露出一张周游列国的欧洲人的脸—他的脸和穿衣风格比一般欧洲人要粗犷些,有着这种脸的人我在美洲小岛和亚洲小国见过不少,他们通常通晓各种语言,上知天文下通地理,喜欢一人一车探索世界。

一眨眼他又不见了,我知道他是我在塔希提的救命稻草,四处找,跑到他面前。

“Excuse me, do you speak English?”(打扰一下,请问你会说英语吗?)

“Oui, I do.”

他半句法语半句英语地回答我,目光好奇而友好,没有防备。我知道我得救了。

Dimitri是个法国药剂师,生长在图卢兹南部的城镇,18个月前辞职,独自搬到法属波利尼西亚群岛。群岛由118个小岛组成,他住在其中一个岛上,开了岛上唯一一家药店。

我告诉Dimitri,我来找高更的遗迹,我查过了,塔希提有高更博物馆和高更餐厅。Dimitri住在高更去世的小岛,他是爱画画的法国人,听到高更,眼睛一亮。可连中国网站上都有塔希提著名景点—高更博物馆和高更餐馆,他居然不知道,当即借去我的游客地图。

我们说好平摊油钱,就这样四人一车重新上路。

车开到空地尽头,有一处屋檐低矮的院子,木匾上写着Musée Fermé,是高更博物馆。

木制的牌匾朽了,院落大门紧闭,没有游客。门前的空地被用作停车场,靠海的一边停满了当地人的车,黑黝黝的小孩子们抱着冲浪板从车上跳下来。空地上长着几株面包树,大大的翠绿色的面包果压弯了枝头,一个采摘的人也没有。

我还是想进高更博物馆,能找个相关人员开下门,偷偷付点儿钱也好。四下寻找,我找到了高更餐厅。

但高更餐厅和高更无关,更不要说打开博物馆了。它建在水边一处风景绝佳的地方,只是这里既不是高更故居,也没有高更遗迹,店主说只是碰巧开在高更博物馆旁边,从前博物馆开着,来这里的游客都会路过,就给餐厅取名叫高更餐厅,以吸引他们。

我细看餐厅,菜色普通,价格昂贵,唯一的特别之处,是墙上挂了不少高更的画作,各式各样的塔希提女人。那画不能走近看,因为都是用劣质布料打印出来的,线条模糊不清。

而高更博物馆,因为游客反映实在没有可看的东西,建筑也糟糕,政府决定关闭修缮和改建,结果一关许多年,依然原封不动。

这么好的文化遗产,不加以保护和弘扬,我实在觉得惋惜,忍不住列举修缮博物馆和提升餐厅文化气息的建议,Dimitri一边翻译成法语一边点头认可。

“可以多多少游客啊!”我们惋惜。

“游客已经很多啦,再多下去塔希提就装不下了。”

“那游客来看什么呢?”

老板眯起眼睛,指指窗外。

海面平静无波,水与天的界线看不清,海水蔚蓝,白云一朵一朵挂在天上,这色泽太纯净、太分明了,乍一看以为是一幅画。

忽然,太阳闪了一下,闪到云朵身后,只肯露出一只眼睛,刹那间天空已经架起一道彩虹。

我原本失望的心情,忽然亮了一下。

我一直相信,旅行要目的明确,才能看到想看的东西,因此每到一站之前都认真读历史典籍,读文学作品,做攻略,在到达之前确定想看的景点。但此刻,一切目标都落空,还拉了一个善良的陌生法国人下水。

我索性破罐子破摔,掏出地图。

“这么小一座岛,一条公路上居然标注了不下四五十处景点,我们一路开一路停,看看都是些什么好了。”

不再紧紧盯住前方的路,我才终于开始把沿途的景色收进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