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田弘毅

科尼岛的旋转木马

文_田弘毅

十月中旬的一天,空气里刚刚开始有一丝凉意。我决定不再拖延去科尼岛的计划,就坐上地铁,朝着那个位于纽约市布鲁克林区南端的狭长半岛进发。

早上十点的科尼岛还在睡梦里,徐徐涛声中,街上的店铺、餐馆都锁着门。十字路口车辆稀少,间或滚过的一两团废报纸像是行踪诡秘的小动物,在风里把昨天的新闻一蹦一跳地带向远处了。摩天轮和过山车在海滩上静止不动。前一天夜晚的灯光、吵闹一半散在海风里,还有一半被游玩的人们带回了家。码头上零星散落着钓鱼的人,他们或聊天,或打电话,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在那些低矮的石墩上我看到不少贝壳,大大小小,有的碎了一角,有的干脆缺了一半,像是久远文明的遗迹。还有散落的鱼的骸骨,圆形的眼窝空空的、干干的,仿佛被废弃的矿坑。

我想我来得太早了。

我在海滩的木板路上走了很多个来回,后来走累了,就在休息区找了一把椅子捧着一本书坐下。大约十分钟后我睡着了,捧着的书没有合上。

科尼岛把我叫醒了。我迷糊着花了好一会儿来确认自己还在原地,而不是梦游到了另一个地方。阳光很刺眼,它虽然失去了八月初那般炙烤的威力,但还是足以让人们脱个精光躺在沙滩上。飞驰的过山车上升下落,刷着彩色油漆的车身突然一闪,让人一阵目眩,接着传来一阵叫喊。木板路上人挤着人,路边的餐馆内连一个站立的地方都难找,好像永远都是这么热闹。就这样突然地,科尼岛像是在庆祝盛大的节日一样,热烈而丰富地闹开了。成百上千的人聚集在这里,在这个狭长的半岛上,他们像是主持一场仪式的祭司,用啤酒、热狗、泳装和防晒霜把逝去不久的夏天从逐渐冷却的坟穴里复活了。

在木板路向东延伸的尽头有几家冷饮店,也许是因为离热闹的人群有些远,门前的红色塑料椅子全都空着。几分钟前木板路上飓风一样的嘈杂声在这里变得像是一两只蜜蜂的嗡鸣,在脑袋后面暗暗地响着。

如果我没有好奇地朝刷着白油漆的房子里看一眼,我肯定就不会知道,在这个过山车呼啸着从半空划过的沙滩上还会有旋转木马的一席之地。它并不像我在别处见过的许多相同设施那样是露天的,而是被四面墙包围着。我在旋转木马屋中的木头长椅上坐下,眼前的木马缓缓转动,同样舒缓的,是我叫不出名字的音乐从中间的音箱里飘来,如同一个装着古旧时代秘密的布口袋突然被打开,里面的一个微笑和一声叹息像烟尘一样散在空中。转过身,透过棕黄色的玻璃,远处的热闹仿佛也平静下来。不断有年轻父母领着小孩到房子里来,穿着花衣服的孩子们被抱上木马,他们踩着镫子,抓着缰绳,脸上是多么简单纯粹的快乐啊。他们的父母站在一边,等自己的孩子转过来就举起手机给他们拍照。

大约下午三点半的时候,进来一对身材臃肿的中年夫妇。柜台前的售票员满脸惊诧地看着女人—并不是她的孩子要玩,是她自己要玩!售票员皱着眉头仔细权衡,最后犹犹豫豫地打开门,让她进去了。她在转盘上走着,男人坐在我旁边,正把相机从包里取出来。

“宝贝儿,挑一个外圈的,我给你照相!”男人说。

“我该选哪一个呢?这么多木马呢!”女人问。

“挑一个你喜欢的!”说完这句话,男人好像突然发现了宝藏一样,他蓄着浓须的脸闪烁着兴奋,“靠右边的那个!就要那个!看见了吗?它和其他木马都不一样!”他激动地说。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的确有一匹木马与众不同。它身上披着闪亮的铠甲,奔驰的姿势也比其他木马更有神采,在这些木头做成的马匹里,它显现出血肉的质感。我走近观察,它的脖子上有一个牌子,上面写着设计者和生产公司的名字。

等到胖女人有些费劲地上了木马,转盘已经开始转动。男人绕着转盘给她拍照,不停地叫她看镜头。他足足转了有七八圈才回到椅子上,注视着女人。他一直笑着,双腿并在一起,像个期盼惊喜的孩子,有些紧张又无比幸福地注视着女人。

转盘放慢了速度,这时女人对男人说:“宝贝儿,再帮我照一张吧,马上就停了。”

她来到我们面前,一只手抓着缰绳,身体向侧面倾斜,另一只手悬在空中,男人按下了快门。

忽然,男人转向我,说:“你看她多美呀!”我愣住了,他眼睛里的泪水像科尼岛的海浪一样涌出来了。

他们离开之后,我又待了一会儿才起身,准备去海滩北面的地铁站结束我今天的行程。我走出白房子的时候,刚好有两个小孩子跑着进来。小男孩个子稍微高一点儿,拉着小女孩的手,边跑边对她说:“一会儿你乖乖地坐下等我,我去给咱们买两张票,然后咱们就骑木马!”是哥哥和妹妹吧,我想。小女孩在我刚刚离开的位置上坐下,穿着沙滩鞋的小脚丫前后踢着,耐心地等待。

音乐再次响起,两个孩子在木马上骑着,一前一后,咯咯地笑起来。我站着不动,突然想起塞林格的小说《麦田里的守望者》的结尾段落。他们转到了我的面前,又转过去了,然后又转了过来,一圈接着一圈,好像永远不会停止一样。我朝他们招手,他们朝我笑。

我走在被晒热了的木板路上,白房子已经消失在身后,热闹的人群正在抓紧时间享受这一天里剩下不多的阳光。

我一个人朝地铁站走去,嘴里不断重复着:“多美呀。”我好像在说那对夫妇,好像在说那两个孩子,好像在说海滩上的每一个陌生人,又好像在说这一天。也有可能我说的是所有这些人和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