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丰战役打到第三阶段,仗就没法打了,南线两个旅被解放军穿插分割,五千多人的部队转眼之间不成建制。活着的,把国民党军队的帽子一扔,戴上五角星帽,掉转枪口就成“解放军战士”了。

还有一些没死的,被团团围住,弹未尽粮已绝,大白天饿鬼哀号,下雨天孤魂游荡。

副参谋长楚致远向军长廖峰报告,西线九团突围,一个团副带领七十多号人,头天渡过衢河武力进入二师防线,见什么抢什么,打死了二师警卫营副营长,还把医院的两头奶牛煮了。

廖峰脸色铁青,好半天才问,这伙人现在哪里?

楚致远说,被二师师长韩博涛下令缴械,全都关在师部警卫营的马棚里。

廖峰眉头一皱,关在马棚里,马怎么办?

楚致远怔了一下,反应过来说,没有马了,全都吃到肚子里了……韩师长请示,要不要把这伙人送到军部。

廖峰牙疼似的哼了一声,送到军部?这伙土匪,送到军部干什么?来抢粮食啊?

楚致远说,我也认为不妥,韩师长怕是急疯了……仗打到这个地步,各级长官的脑子都不好用了。

廖峰阴沉沉地看着楚致远,脑子不好用了……你的脑子还好用吗?

楚致远惶恐地说,军座,我……我的脑子也不好用了。

廖峰仰起头来,看看天,看看远处,原地踱了几步,站定,目光在楚致远脸上停留了几秒钟,然后一字一顿地口述几道命令:一、所有一线部队,死守现有阵地,凡擅自出击者,追究指挥官责任。二、凡突围归来的零星部队,由接管部队长官酌情处置,无须向军部转送。九团归队人员,留下团副候审,其他人枪毙。三、请李秉章副军长亲自前出三十里铺地区,带上电台,军部警卫营以一个连的兵力护送,收拢一七九师。

口述完毕,廖峰挥手看着远处说,搞点细粮,给老李带上。

楚致远目送军长,看见初秋夕阳下军长的背影,腰杆依然挺得很直,步子依然从容。楚致远有点伤感,眼窝一热,两行眼泪就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的脑子还算清醒,军长的三条命令,其他两条都是废话,要一线部队死守,一个个饿得骷髅似的,拿什么死守?军长的意思,不是不让出击,而是不让到解放军阵地上抬饭,可那是一道命令能够阻挡的吗?至于归队人员的死活,管他呢,九团回来的那伙强盗,韩博涛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向李秉章副军长报告军座的指令,寻找一七九师,找得到找不到,那是李副军长的事。

警卫营二连连长马直这几天一直琢磨一件事情,跑的决心是不会动摇了,问题是怎么个跑法,跑到哪里去,是向解放军投诚还是回家种地,是带枪投诚还是带人投诚……这天半夜,马直把排长张东山和班长朱三召集到一起,挖出埋在地下的一坛小米,倒出一半,关上门熬了一锅稀饭。刚刚盛到碗里,还没有吃到嘴,营长蔡德罕一脚把门踹开了。蔡德罕看着那锅小米稀饭,眼睛瞪得如鸡蛋那般大,骂了一声,吃独食,屙驴屎。说完,不由分说扑到桌子边,端起一碗稀饭,一边吹气一边转动着喝,转眼之间就把一碗稀饭喝完了,还舔了舔碗底。

马直站在一邊说,营座,这一碗是我的……你要是觉得不够,那就……

蔡德罕说,深更半夜的,你们聚在这里干什么,是不是想跑啊?要真跑,也得跟我打个招呼,没准儿我跟你们一起跑呢,我胳膊腿还行,不会拖累你们。

马直惶惶地说,明人不做暗事,我们确实……

蔡德罕摆摆手,打断马直的话头说,马连长,我知道你对党国是效忠的,所以把这个美差交给你。

马直愣住了,看着蔡德罕。蔡德罕说,军长让李秉章副军长到三十里铺寻找一七九师,要我们派出一个连护卫,你马上到军需处领粮食。

马直怔怔地看着蔡德罕,嗷的一下嚷了起来,领粮食?我的天啦!

蔡德罕神秘一笑,马直老弟,老哥我待你不薄,你知道该怎么做。

马直明白了,双脚一碰,立正道,营座,我明白,领到粮食,我一定给你送一点。

蔡德罕说,哦,不说了不说了,你看着办。

这样就说定了。马直喝完稀饭,让张东山和朱三跟着,到军需处领粮食。所谓的军需处,就是一个帐篷。军需处给他发的粮食,是十块豆饼,就是榨油之后余下的豆渣,这东西过去是用来喂牲口的。

马直对军需官说,我们吃这个也就算了,可是李副军长也吃这个?军需官说,李副军长的给养,由他的勤务兵保管,你们就不要操心了。马直说,那也不能只给这一点点啊,谁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一七九师。军需官说,对啊,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一七九师,我给你多少算够?

马直说不过军需官,自认倒霉,把豆饼分了两块给蔡德罕派来的兵,这才带着一肚皮牢骚往回赶。

走在路上,朱三说,连小米都吃不上,还回去干啥,不如直接到共军阵地上,今夜就能吃顿饱饭。那边天天都在喊,啥时候过去啥时候吃萝卜炖肉。

马直咽了一下口水说,总得拖几条枪吧,带着豆饼去投诚,太寒酸了。

张东山说,咱们不是要护卫李副军长嘛,到时候,咱们把李副军长带上一起投诚,那可是一份大礼,没准儿人人都能官升一级。

马直说,啊,把李副军长带上……你脑子被炸坏了吧?别胡思乱想了,更不要胡说八道,都回去做准备,每人发一斤豆饼,天亮前赶到军部。

警卫营的官兵都知道,李秉章副军长是抗战名将,在当年的沧浪关战役第二阶段,他是东线的敢死团团长,连续几次率部突破鬼子的防线,身上有十几处伤疤。

在警卫营,关于李副军长的传说很多,沧浪关战役开打的时候,马直和他的兵还没有入伍。离他们最近的一次战役是太行山黄虎岭战斗,当时日本天皇已经宣布投降了,但是湛德州鬼子的一个联队声称没有接到命令,拒不投降。李副军长带领楚副参谋长在敌人据点外围开设前进指挥所,指挥一七九师和军部炮团以及警卫营对敌进行包抄,战斗打到白热化,李副军长亲率一个团从敌后攀岩穿插,同火速赶来的八路军一个团协同作战,将鬼子的援兵包围在不到三公里远的桃花峡谷,经过一天一夜的战斗,全歼黄虎岭日军一个联队和前来增援的日伪军近八千人。

那个时候,部队的士气多么高啊,可是,鬼子投降了,如今是和解放军作战,部队已经不像部队了。

第二天麻麻亮,马直就起床了,告诉执勤排长张东山,通知大家收拾行李,人走家搬。张东山鼓起眼珠子问,真不打算回来了啊?马直说,回啥,哪里都不是家,走到哪里算哪里。

到外面转了一圈,就回到连部打背包。人走家搬听起来很吓人,下层官兵的家,实际上就是一个背包,背包在哪里家就在哪里,就像马直在哪里,警卫二连的连部就在哪里一样。

比起蔡德罕和张东山那些人,马直要讲究得多,只要有条件,他就要洗被子,这是给楚副参谋长当勤务兵的时候养成的习惯。五灵大捷之后,部队在乔城休整,给他发了一条土黄色的新被子,原先的那条也没舍得扔,因为新被子发下来之前,有一天夜晚,一个女人跳到他的被窝里睡了一觉,那床土灰色被子里有那个女人的气味。

问题在于,他不能把两床被子都带走。营长跟他说得明明白白,要轻装。他把旧被子找出来,放到床上展开,情不自禁地扑到上面,使劲地吸了几口气,再把黄色的新被子放到上面,将被罩剥下来,套在旧被子的外面。

不到十分钟,马直就把“家”收拾利索了——最近两个月积攒的饷钱,一双布鞋,一支自来水笔,一块从日军尸体上搜来的怀表,一套换洗的军装、衬衫和两条短裤,牙刷牙粉……还有大约两斤小米,也装在袜子里,通通打进背包。当然,还有那个女人的气息。

早晨喝了一碗豆渣汤,马直就把“家”驮在背上,带领他的连队去向李副军长的副官曹强报到。曹强见马直身后只有三十多号人,皱起眉头问马直,怎么就这么点人?

马直立正回答,报告长官,阵亡了一些,跑了一些,能来的都来了。

曹强说,你这个破队伍,靠什么保护李副军长?

马直说,人少好啊,人少不费粮食……

曹强阴森森地看着马直说,楚副参谋长跟我讲,警卫营二连最有战斗力,连长马直脑子好使,没想到就这三十几个叫花子,怎么保护长官啊?

马直这才明白,蔡德罕跟他说的“美差”,原来是他的老长官楚致远亲自点的将,还是老长官好啊,关键时刻信任他马直。这么一想,心里就升起一股豪气,挺起胸脯说,曹副官你不要看不起我们这些叫花子,上半年黄虎岭战役,鬼子偷袭前进指挥所,就是我们二连跟鬼子展开肉搏,我冲入鬼子堆里把身负重伤的楚副参谋长抢出来,背了七里地……我们二连,就是那次阵亡了三十多个人,到如今还没有补充,我们二连……

曹强打断马直的话头说,别你们二连了,就那几个人瘦毛长的兵,集合。

正说着话,李副军长从帐篷里走出来,看看马直和他身后的兵,看看帐篷外面的两匹瘦马,再看看正在喘气的吉普嘎斯车,对曹强说,车子就不用了,让他们回去。

曹强说,长官,让车子跟着,万一……再说……

李副军长没理曹强,走到两个电台兵面前,打量了一眼说,把帽子摘下来。

电台兵把帽子摘下来之后,马直才发现,原来是两个女兵,一个中尉一个少尉。再仔细打量,那个中尉他认识,是副参谋长楚致远的侄女楚晨,就是在乔城跳进他被窝里睡了一觉的那个女人。一个月前马直还在军部机要处门口见过她,她穿着笔挺的军服,皮鞋擦得锃亮,腰杆子挺得笔直。他不敢正视她,她却若无其事地喊了他一声,马连长,我看看你的手指。他赶紧逃开了。一年前他在楚副参谋长家里执行勤务,第一次见到楚晨,她就说过,这个军官的手指很干净。这以后,他又有几次见到她,每次擦肩而过之后,他就会躲在隐蔽处,从后面看她,感觉她就像一棵亭亭玉立的小树在移动,每一片树叶发出的声音都让他心驰神往。

可是眼前的楚晨,肥大的粗布军装罩在身上,就像一只鹅被罩在鹅笼子里。不仅头发剪短了,脸色也是黄中透灰,难怪近在咫尺,马直居然没有一眼认出她来。

这些胡思乱想从马直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不过两秒钟的工夫,两秒钟后他听见李副军长的声音,谁让你们来的?

楚晨立正回答,報告长官,是楚副参谋长派我们来服务长官。

李副军长说,知道我们要去干什么吗?

楚晨说,寻找一七九师。

李副军长点点头说,哦,知道,很好,可是这个任务,你们参加不合适……曹副官,马上把她们送回去,换两个男的来。

曹强踌躇了一下,正要回答,楚晨大声嚷嚷起来,长官,我们是国民革命军,男女是平等的!长官,你不能歧视妇女。

李副军长头也不回地说,回去,跟廖军长走,好好活着。

楚晨还想争辩,嘴巴张了几下,突然降低了声音,嘀咕道,好好活着……好好……活……着?

曹强对楚晨命令道,你们两个,赶快回去,向楚副参谋长报告,请他派两个男报务员,在姚家疃向我报到。

楚晨看着曹强,又看看李副军长,嘴里还在嘀咕,好好活着,这是什么意思?

李副军长没有理睬楚晨,走到马直身边,摸摸他的后背,掂掂他的背包,然后指着背包旁边的干粮袋问,这是什么?

马直大声回答,报告长官,是豆饼,我们的粮食。

李副军长说,哦,豆饼,很好。

马直正想说什么,李副军长已经转身了,走到一个看起来瘦小的士兵面前,问他,多大了?

小兵立正回答,报告长官,十七了。

李副军长又问,叫什么名字?

小兵回答,姚山竹。大山的山,竹棍的竹。

李副军长点点头说,哦,姚山竹,好名字,咬定青山不放松。

马直说,这是我们连队最小的兵。

李副军长问,怎么来的?

姚山竹说,抓来的,抽丁。

李副军长把手拍在姚山竹的肩膀上,侧脸对曹强说,走吧。

曹强赶紧上前,指着前方的一个村庄说,姚家疃,目前还有我军的一个营,我们从那里进入孙岗,再往前二十里,就是一七九师六天前的防地。

李副军长看着晨光里的村庄,点点头说,好,很好。

曹强向马直一点头,马直挥挥手,临时编组的两个班快速移动,在前面开路。马直带领一个班殿后。

李副军长没有骑马,跟大家一起走,他不说话,别人也不敢说话。马直数了数,队伍一共有四十多人,除了他的连队,还有李副军长的副官曹强、两个卫兵、两个马弁,以及两个电台兵。乍看起来,也是浩浩荡荡。

从驻地出发,走的是大路。

马直很想知道,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军长让李副军长带队寻找一七九师,李副军长本人怎么想。马直揣测,李副军长肯定知道这是一桩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一七九师现在哪里,没有人知道,就算一七九师还在,那也一定是在解放军的重重包围之中,让一个副军长带领这么一支小小的队伍去寻找,简直就是肉包子打狗。

疑问太多了,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马直决定不再胡思乱想了。最大的遗憾是楚晨没有同行,最大的庆幸也是楚晨没有同行。这一路上,楚晨本人虽然不在队伍里,但是楚晨的影子却一直在队伍里,一直在马直的前方轻快地跳动,让马直脚下平添一股力气,他感觉他不是奔向那个莫名其妙的三十里铺,而是正在奔向乔城。

哦,乔城,黄虎岭战役结束后部队休整的地方,一个盛产煤炭的古城,就是在那里。楚副参谋长在临时下榻的四合院里,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小子,单刀赴会,深入敌阵,简直就是赵子龙,我要是有闺女,就嫁给你。

他当然知道,这是楚副参谋长的客套话,楚副参谋长没有闺女,但是楚副参谋长有侄女。侄女也行啊,可是,楚副参谋长为什么偏偏不提这个茬呢?当然,楚副参谋长压根儿不知道他的侄女曾经跳到他的被窝里睡过一觉,甚至可能就连楚晨本人也把这件事情忘记了。

但是马直不会忘记,楚晨永远在他的背包里。

快到姚家疃了,曹強找了个地方,请李副军长坐下来歇脚。马直让张东山带领一个班进村侦察,同驻守在那里的一个营联系。不一会儿张东山回来了,说村里压根儿就没有部队,连老百姓都很少见到,只有一个老人,还是个哑巴。

马直心下明白,那个营要么跑了,要么投诚了。显然,到了这个村庄,就在解放军的控制范围内了,下面的路该怎么走,谁的心里都没有数。

曹强把情况报告给李副军长,请示怎么办。

李副军长说,很好,人没有了,路还在,接着往前走。

曹强有点犹豫,向李副军长建议,启用电台,搜索信号。

李副军长说,听你的,你负责。

不多一会儿,就传来嘀嘀嗒嗒的电波声。马直远远看着电台兵忙乎,眼前又出现了楚晨的身影。如果楚晨在这里,他还会铆足干劲,像在黄虎岭那样身先士卒。问题是,楚晨没在这里,他就是死了,也没有人看见。眼下,他不想死,他仍然牢记李副军长给楚晨说的那句话,好好活着。至于活着干什么,他并不清楚,反正活着总比死去好。

电台兵忙乎一阵,满头大汗,最后哭丧着脸向曹强报告,没有发现本部队任何信号。

曹强皱着眉头问,没有发现任何信号是什么意思,军部的信号呢?

电台兵说,啥也没有,军部也静默了。

曹强的脸唰地变了,跑去跟李副军长报告,军部电台静默了,会不会转移了?要是军部转移了,不告诉我们接头地点,就算我们找到一七九师,也联系不上啊……这不是把我们扔了吗?

李副军长笑笑说,别想那么多,各司其职吧。

眼看就到姚家疃村口了,李副军长站住了,回头看了看马直说,马连长,让你的弟兄们都围过来,我来说两句。

集合队伍的当口,李副军长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摘下手套擦皮靴,然后扔掉手套,站在队伍中央,举起一只手臂说,弟兄们……

李副军长的声音洪亮,中气很足,好像他面对的不仅仅是四十多人的队伍,而是千军万马,而是万水千山。李副军长说,弟兄们,大势所趋,有目共睹。作为一个将军,我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但是你们……放下枪你们就是农民,没有必要跟我一起送死。我的话大家听明白了吗?

在马直的印象中,李副军长难得一次说这么多话。李副军长讲完,队伍一片静默。曹强看看马直,又看看李副军长,突然激动地喊了一声,我们决不离开李副军长,誓死保护李副军长!

马直明白过来,也举起手臂喊,长官,我们不会离开你的,你在哪里,我们就在哪里!

李副军长向马直摆摆手说,你不相信我的话吗?你怕你们离开后我就命令开枪吗?不会了,我再也不会向自己的弟兄开枪了。愿意走的,走吧,放心地走吧,往哪里走都行。

马直说,不,我们不走……

李副军长又向马直笑笑,打断他说,好,你不走,那你就跟着我,可是你不能阻拦弟兄们。

马直的脑袋垂下来,又仰起,看着他的队伍说,你们说说,有愿意走的吗?

队伍安静得就像一片树林,似乎有一阵风吹来,传来簌簌的落叶声,风声越来越大,树干开始摇晃。终于,一个哭声传来,长官,谢谢长官恩典,俺上有老下有小,还有一个残疾媳妇,俺,俺……走了。

马直看清了,是他手下的班长朱三。朱三泣不成声,突然跪在地上,给李副军长磕了两个头,起身将枪放在地上,转身走了。起先的几步很慢,一步一回头,像是告别,又像是防备身后的子弹。

曹强说,长官,不能开这个头,这个头一开,咱们身边就没有人了。

曹强说着,掏出手枪,咔嚓一声子弹上膛,瞄准朱三的背影。正要扣动扳机,李副军长喝了一声,住手!

曹强手中的枪垂了下来。

李副军长微笑地看着大家说,还有没有想离开的?

没有回答。马直说,报告长官,没有了。

李副军长说,那好,不着急,任何时候,随时随地。走吧。

姚家疃不大不小,五十多户人家,不见那营国民党军队里一个人的踪影,也很少见到老百姓。

恒丰战役持续了一个多月,这一带别说粮食,就是地里的青苗都被啃光了。老百姓全都跑出了包围圈,到解放军阵地帮助挖工事,不仅有饭吃,还不用担心被抢。

前些年抗战,国共之间虽然也有摩擦,但还是一致对外。抗战胜利了,本来可以重建家园,怎么又反目成仇了呢?解放军的传单说,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这道理,连傻子都明白,难道蒋委员长不明白?下层官兵也听说,国共谈判了,可是这边谈判,那边蒋委员长调兵遣将。好,这下好了,不到两年,解放军越战越勇,从东北西北打到淮海平津,又挥师南下,渡江之后,来个千里追击,秋风扫落叶一般。

马直记得,就在三个月前,廖辉部队还有三个师和四个军辖旅的建制,自从江防崩溃之后,一路狼奔豕突,跑过安徽,跑过湖北,跑到湖南境内,上峰一道命令下来,不跑了,就地阻击解放军。廖峰部队在恒阳、丰水一带立足未稳,就被共军一个师咬上了,三天过后,追上来九个师,七万多人,把国民党军队围得水泄不通。

或许李副军长早就看清了结果,所以在作战的时候,他基本上是一个看客,再也没有抗战时期那股血性了,再也不见血战沧浪关的风采了。整个恒丰战役都是廖峰军长指挥。指挥所里有一张躺椅,更多的时候,李副军长在那上面睡觉。

跟在李副军长的身后,马直有很多想法,他想到了李副军长的过去,也想到了李副军长的将来。

跑,还是不跑?在进入姚家疃之后,这个一直悬浮在脑海中的问题又出现了,并且越来越强烈。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他盯着李副军长的背影,掂量这个人的体重,盘算他的价码——如果把他挟持到解放军队伍,该值多少黄金。他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举目望去,队伍已经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曹强正招呼几个士兵生火造饭。

马直的队伍不用造饭,把豆饼掰开,从草渣里挑出豆渣,就着凉水就是一顿饭。生火是为了给李副军长和曹强造饭,曹强从马弁那里要来口袋,一粒一粒往外倒大米,倒了有一斤多,又把口袋扎上。

李副军长在一边看见,吩咐曹强,把口袋里的大米倒出来一半,加上豆渣,熬一锅稀饭,大家一起吃。

曹强有点不情愿,但是不好违拗李副军长,只好又倒了一点米出来。

稀饭熬好之后,李副军长说,一人一碗。你们盛剩下的是我的。

李副军长这么一说,曹强就很为难,分稀饭的时候反复斟酌,稀稠、多少,一点不敢马虎。

然后就端碗。马直先端,挑了一碗黑多白少的。马直开了这个头,手下的兵就自觉效仿,姚山竹挑了一个豁口碗。挑到最后,剩下的那碗,白多黑少——大米多豆渣少。曹强把它端到李副军长面前,李副军长哈哈一笑说,啊哈,本军要是早一点形成这个风气,何至于被打得落花流水。

李副军长说着,端起碗,走到姚山竹的面前,把姚山竹的豁口碗换到自己的手里,拍拍姚山竹的脑袋说,你還小,路还长,多喝汤,少想娘。

姚山竹怔怔地看着李副军长,眼窝一热,眼泪哗哗地掉进碗里。

这一幕马直看在眼里,突然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自己跟自己说,这么好的长官……

离开姚家疃之后,并没有走多少路,因为不知道往哪里走。天快黑了,看见半山有一座庙,曹强决定不走了,到庙里睡一觉再说。

庙是破庙,好在后院有口井,还有两间可以住人的房子。曹强把李副军长安排到东侧最好的那间房子,布置好警戒,大家又嚼了两把豆渣,就宿营了。

马直不敢入睡,带着张东山房前屋后巡逻,察看通向半山的路线。张东山跟在马直屁股后面,气喘吁吁地说,你说李副军长这么大个官,怎么就没有个主见呢?

马直吃了一惊,怎么啦?

张东山说,共军的传单说得清清楚楚,凡是抗战有功的,一律宽大处理,特别是李副军长,共军聘他为高参,他干吗这么死心塌地当国民党?我跟你讲,李副军长同共产党有交情。

马直说,交情,谁跟共产党没有交情?前些年大家一起打鬼子,五灵战斗中,八路军的连长还送给我一支自来水笔呢。

张东山说,我想起来了,那时候你是排长,我也是排长,就因为那个八路军的连长送了你一支自来水笔,后来你有了文化,当了连长。

马直说,扯淡,我当连长是因为我打仗比你卖命。

张东山说,狗屁,你当连长是因为你是楚副参谋长的勤务兵……好好干吧连座,如果这次行动之后你还活着,没准儿能娶上楚晨。知道吗?楚晨的爹在军委会,比楚副参谋长的官还大。

马直心里一热,又一凉,拉下脸说,别说没用的,哎,你说,李副军长身边连个女人也没有,奇怪啊。黄虎岭战役之后,好多大官的夫人都来了,可是李副军长还是寡汉一条。

张东山说,女人嘛,李副军长的心里应该有人……啊,我想起来了,我明白了,你知道为什么廖军长要让李副军长去送死吗?

马直吃了一惊,瞪大眼睛问,你这是什么话?

张东山咽了一口唾沫,想了想说,你记得吗?五灵战役中,李副军长中了一弹,弹头卡在左胸肋骨上,离心脏很近,咱们的医生不敢做手术,听说太行山八路军有个外国大夫,就送到八路军的医院里。送到的时候,那个外国医生已经死了,是一个八路军的女大夫给李副军长做的手术,可是……

说到这里,张东山停住了。马直说,这个我知道,那个女大夫是外国医生的学生。

张东山没接茬,做了个手势,然后压低嗓门说,你听,好像有动静。

马直心里一紧,不说话了,侧耳细听,听了一会儿说,没什么动静啊,就是树叶的响声。你别疑神疑鬼。

张东山说,这几天我总觉得我们身后,还有身边,有一支队伍在跟着,不远不近地跟着。是不是共军在尾随我们啊?

马直哼了一声,你觉得有人尾随,我也觉得,可是他在暗处,我在明处,他装糊涂,我也装糊涂。

张东山说,啊,你知道有人尾随?

马直说,我不知道有人尾随,也不知道没有人尾随,反正我的任务是护送李副军长去三十里铺,别人不开枪,我也不开枪。

张东山说,狗屁,李副军长死脑筋,我们不能当冤死鬼,他这样做是不道德的。

马直说,你让李副军长怎么做?

张东山说,明明知道这件事情不靠谱,他还一意孤行,拉着我们,几十条生命啊。就算他不打算投共,也应该把话挑明,直接把队伍解散,大家各奔前程。他说过啊,“任何时候,随时随地”,这就是暗示。可他不明说,大家还是不敢。

马直眨着眼睛,他也觉得张东山的话有点在理,把握不足地说,也许……李副军长有他的打算,也许还不到时候。

张东山说,那要到什么时候呢?姚家疃的部队不见踪影,一七九师杳无音信,这块地盘早就在共军视野之内,没准儿他们已经发现我们了,还布下了天罗地网。

马直想了想,什么也没说,突然耳朵竖了起来,对张东山说,听,好像真有动静。

张东山屏住呼吸,把耳朵贴在地皮上听了一会儿,有跑步的声音……张东山一声惊呼,不好!有人上山了。

马直说,赶紧占领制高点,保护李副军长。跟弟兄们说,不要乱打啊,搞清楚是谁。

两个人向破庙飞奔而去,果然就听到山下有杂乱的奔跑声。

马直从山坡东边跑到西边,把曹强推醒,告诉他有情况,曹强一骨碌跳起来问,是哪家的队伍?

马直说,哪家的队伍都是危险,赶紧请李副军长离开破屋,转移到树林里。

话音刚落,就听一声枪响,接着枪声大作,是张东山组织的外围警戒同来路不明的队伍交上火了。

马直大喊,你们是哪部分的?

回答他的是迎面而来的枪弹。马直连忙卧倒,向庙舍匍匐前进。快到门前时,只见火光一闪,庙舍一侧起火了,接着就听有人大喊,找粮食,弄到粮食就走!

房子外面已经烈焰腾腾,火焰像飞舞的银蛇,吞噬着李副军长宿营的厢房。

马直往地上一趴,抱着枪滚到庙舍门前,一脚将门踹开,高喊一声,长官,有情况,快转移!

讲完这句话,马直愣住了。李副军长刚刚穿上军装,扣风纪扣的手上下摸索,他的勤务兵正蹲在地上擦皮靴。

马直大声嚷嚷,长官,火烧眉毛了,还擦什么皮靴啊,赶紧走!

说完,冲上去将李副军长架起来,不料李副军长伸出胳膊,胳膊肘一拐,将他推了个趔趄。李副军长说,什么情况?镇定!

马直说,房子起火了,长官先转移到林子里,我来搞清楚是哪一部分的。

这时候听到山下有人大喊,一营封住左翼,二营正面突击,弄到粮食就撤。

李副军长点点头说,很好,是自己的部队,我去见他们。

马直急得跳脚,长官,黑灯瞎火的,子弹不长眼睛啊。再说,哪里还有什么自己的部队,全都是土匪啊。

李副军长甩开马直,弯腰穿上皮靴,又摸摸风纪扣,昂首挺胸走出門,站在走廊大声问,哪部分的?

没有人回答,枪声在继续。马直一个箭步挡在李副军长的前面大吼,哪部分的,李副军长……李秉章副军长在此,请不要打枪!

枪声这才稀疏下来。李副军长朝马直挥挥手,又一步一步往前走。马直绕到他前面,两人一直走到断墙外面,下了山路,山坡上才钻出一个人来,仰头看着上面。

李副军长说,我是李秉章,让你们的长官出来说话。

山下那人说,真是李副军长吗?

李副军长说,提上马灯,靠过来。

那人身后又出现一个人,一道手电筒光射过来,突然传来一阵惊呼,真的是李副军长!长官……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李副军长说,你是谁?

那人说,我是六团参谋长康恒,长官……康恒喊了这一声,又对身后大声命令道,停止射击,赶快扑火,保护长官!

果然是自己的部队,而且还有明白事理的指挥官,曹强和马直这才放下心来。

康恒的队伍号称两个营,其实只有三十多人,子弹倒是不少,粮食一粒没有。马直观察了一下,这些人蓬头垢面,就像饿狼,一个个盯着警卫连的干粮袋。

回到庙舍,康恒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向李副军长报告部队被打散十多天的经历,不停地嘟囔,这下好了,见到长官就像见到了娘。

李副军长说,我奉命寻找一七九师,使命还没有完成,你们愿意同行吗?

康恒愣了一下,眼珠子一转说,李副军长指到哪里,我们打到哪里,我们同长官生死与共。

李副军长点点头说,好,很好,不过,不勉强。

康恒挺起胸膛说,长官放心,弟兄们都是英勇善战之人,有长官这样的抗战名将指挥,我们一定能够重见天日。

李副军长说,好,很好。

消停下来之后,李副军长让曹强把大米倒出来一部分,加上豆渣,熬了一锅稀饭,让康恒的队伍填填肚子。曹强让康恒安排外围警戒,康恒说,我的队伍又饿又累,担任外围警戒恐怕疏漏,我们还是在内圈保卫长官吧。

曹强向李副军长报告说,康恒这支部队靠不住,他要求担任内卫,会不会图谋不轨?

李副军长点点头说,很好,就让他们担任内卫吧。

安排好了警戒,曹强给马直递了一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一个角落吸烟。曹强说,我看康恒靠不住,贼眉鼠眼的,他主动提出来担任内卫,会不会出事?

马直说,我也觉得蹊跷,他的兵老是盯着我们的干粮袋……这样,我让张东山带一个班归你指挥,寸步不离守在长官的门口,我亲自巡查外围警戒,一旦发现异常,首先干掉康恒。

前两个小时,马直一刻也没有放松,一遍一遍地巡查各个警戒点,还不时回到庙舍,察看李副军长门前的警卫和门后的潜伏哨,向张东山询问康恒的动向。张东山说,睡着了,都在院子里抱团睡觉。

马直总算踏实下来,靠着三号潜伏哨位边上的一棵树,眯瞪了一会儿,还做了个小梦,梦见在解放军的阵地上,楚晨端着一碗萝卜炖肉,笑盈盈地送到他面前,他还没有吃到嘴,就听一声呼喊,康恒跑了,还把李副军长的口粮偷走了!

睁开眼睛,见是曹强。马直一个激灵站了起来,揉揉眼睛问,康恒跑了?不会吧,一点动静也没有啊,也没有火拼……

曹强没有说话,目光有些呆滞。看看曹强血红的眼睛,马直明白了,这是真的。他不明白的是,康恒和他三十多人的队伍,何以在明岗暗哨的眼皮底下,不仅不翼而飞,还偷走了粮食。

两个人气急败坏地回到庙舍,听听里面的动静,李副军长的声音传出来,是曹副官和马连长吧,进来。

进门之后才发现,李副军长并没有睡觉,他的手里举着一支烟斗。李副军长举着空烟斗,让曹强和马直靠近,把手上的一块破布交给曹强,让曹强念给马直听:长官,请原谅我等不辭而别,头夜见到您,我等欢欣鼓舞,以为从此见到了娘,没想到您还要到三十里铺寻找一七九师……长官,恕我直言,如果能够找到一七九师,那就是见到鬼了。一七九师的人在恒丰战役开始第九天,就变成鬼了,人间没有它,天上没有它,您……您居然还要带领我们去找一七九师,我们商量了,不跟您去送死。长官,冒犯了,没办法,咱们各走各的吧。

信是写在一块红布上的,马直想起来了,庙里有个泥菩萨,菩萨的身上就挂着这块半新不旧的红布,应该是山下的善男信女进贡的……马直一拍脑门说,我知道他们是从哪里离开的,现在追还来得及。

李副军长笑笑说,不必追了,人各有志,随他们去吧。

曹强问马直,你怎么知道他们是从哪里离开的?

马直说,正殿观音座下,很可能是空的,山洞通向下山的路。

曹强说,你怎么早不说?

马直说,我刚想起来,我们老家的庙也常常当作避匪的藏身之地,不信你跟我去看。

果然,搬开观音泥塑,下面是个洞口。钻进去曲里拐弯走了一百多步,看见一道亮光,推开上面的石头,几步就到了下山的路。

曹强说,原来是这样,这股土匪熟门熟路啊,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集合的,东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偷走的。

回去清点物资,仅有的两袋大米不见了,好在黄豆饼还在。马直让张东山把队伍集合起来,张东山哭丧着脸说,包括李副军长和曹副官在内,只剩下十二个人了。

马直一惊,人呢?

张东山说,跑了,还带走两块豆饼。

马直问,是跟康恒跑了,还是自己跑了?

张东山说,这个不知道,反正是跑了。

马直想了想问,姚山竹跑了没有?

张东山说,这孩子倒是实诚,没有跑。

马直说,那就好,只要有一个人,我们就不能离开李副军长。

张东山说,这是废话。连座我跟你讲,照这样下去,还会有人跑,咱们得早做打算,不能跟着李副军长一条道走到黑。

马直瞪着眼睛问,你什么意思?

张东山说,秃子头上爬虱子,明摆着的。李副军长的口粮已经没有了,连豆饼也只剩下不到五块,就算不遇上共军,饿也饿死了。

马直说,奇怪啊,枪炮声都听不见了,共军也不来打扫战场。莫非他们发现我们了,故意看我们的笑话?

张东山说,不是看笑话,是等李副军长自己投诚。

出发之前,曹强摊开地图跟马直商量,中午要到达姚家疃西十二里的庄寨。

马直看着地图说,假如一七九师残部还在三十里铺,就一定有解放军的包围圈,我们不能大摇大摆。

曹强在地图上比画说,这里有一条衢河,东西走向,两岸树林茂密,长官的意思是沿河岸走,如果能弄到一条船,那就更好了。

马直说,李副军长英明,虽然走河岸同样危险,总比在光天化日之下好点,万一不行了可以潜水。李副军长会潜水吗?

曹强说,不知道李副军长会不会潜水,不过你这个念头要不得,怎么能让长官潜水呢?那成何体统。

马直也有点不高兴了,嘟囔道,怎么叫不成体统,万一遇到共军或者土匪,别说潜水,就是老鼠洞也照样钻。

曹强笑了,那是你们……李副军长是断然不会钻老鼠洞的。

马直说,啊,是的……可是,真的到了那一步,咱们就不能死要面子活受罪了。你得跟李副军长说说,让他把那身呢料军服换下来,别让人老远就盯准了他。

曹强说,我跟他报告了,他不理睬,你让我怎么办?

马直挠挠头皮说,那就不办,走一步看一步吧。

曹强说,不仅要保护李副军长,还要保护好电台,无论找到找不到一七九师,手上有电台,就是一条活路。

马直说,未必,电台还有可能把共军引来。

曹强说,那也比饿死强。

衢河不大,最宽处也就五十多米。眼下是夏末秋初,丰水期,在冈峦起伏的丘陵地,河水由西往东,小分队逆流而上,由东往西。

走进河湾的林子里,光线就暗了,在暗处行走,多了些安全感,好像是老天爷在他们的头上撑着一把伞,把他们同人间隔开了。

说来奇怪,这里原本是国共两军交战的场地,自从一七九师没了消息,共产党军队也没了消息好像两支军队约好了,一起消失了。刚进入河湾的时候,马直的心还一直提溜着,走了一段,没有情况,就大意了。

临近中午,前方出现一个渡口,河岸有根木桩,当真拴着一条船。

曹强招呼几个兵,呼呼啦啦往渡口奔跑,上前去解木桩上的绳子。马直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正琢磨要不要把那几个兵喊回来,就见船舱里钻出五个人,端着枪一阵乱扫,那几个兵当场倒下。马直眼疾手快,掩护张东山等人营救曹强,却不料身后的树上跳下来几个人,一阵拳打脚踢,将马直和他的兵悉数捆翻,连曹强也被捆了起来。

马直一边挣扎一边用眼搜索,还好,李副军长没有被捆起来,却不知人在哪里。曹强一边挣扎一边嚷嚷,你们是哪部分的?

一个脸上有刀疤、显然是头目的人说,老子是打黄虎岭那部分的。

马直听懂了,心中一喜,大叫,快放了我们,我们是李副军长的卫队!

刀疤脸说,你说什么,李副军长……哪个李副军长?

马直说,李秉章副军长,你不知道李副军长吗?

刀疤脸向马直走近了两步,盯着他问,你看我像个傻子吗?我是傻,但是我不比你傻。

马直说,李副军长就在附近,快放了我们,我们去找李副军长。

刀疤脸伸出鹰爪一样的脏手,抓住马直的头发,把他的脑袋扯到自己的面前,嘿嘿一笑说,吓唬老子啊,前两天老子遇到一个土匪,他说他是蒋委员长的表弟……嘿嘿,把东西交出来!粮食,粮食,把他们的干粮袋通通给我没收了。

马直跺脚嚷道,你不信,问问曹副官,他是李副军长的副官。

刀疤脸说,别说不是,就是李副军长真的在这里,你也得把粮食交出来。

马直说,我们没有粮食,我们快饿死了……正说着,他突然闭嘴,脸上一阵痉挛——他看见河湾的林子里,一个人在斑驳的阳光中向这里走来。那是李副军长。

刀疤脸显然也看见了那个人,那个人穿着呢子将军制服,脚上踏着皮靴,高视阔步,一步一步地向刀疤脸走去。

刀疤脸惊恐地后退着,色厉内荏地说,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李副军长脸上挂着微笑,向刀疤脸逼近说,你们是打黄虎岭那部分的?

刀疤脸说,是,是,可是……

李副军长哈哈大笑说,老子是指挥你们打黄虎岭那部分的,老子也不认识你啊。

刀疤脸啪地一个立正,报告长官,那时候我是辎重营营副,现在是……七团三营营长罗根堂向长官报到。

李副军长说,哦,很好,你把他们捆起来,打算怎么办?

罗根堂想了想,向身后一挥手说,松绑!

就在这时候,身后蹿上来一个人,挡在罗根堂的面前说,营座,先不急放人,粮食,粮食啊!

罗根堂明白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对李副军长说,长官,对不起,人我可以放,可是粮食我得先弄点,弟兄们已经几天没吃饭了……

李副军长看着罗根堂,一字一顿地说,你敢!我带这支分队,是为了到三十里铺寻找一七九师,就一点豆饼了,如果你们愿意和我一道前往,可以同舟共济。

罗根堂起先还很客气,听李副军长讲完,哈哈一笑说,长官你说什么?你做梦吧,一七九师师长投共了,部队全跑了,你还去寻找,你诳我吧?你这个李副军长是真的还是假的?

李副军长冷冷地看着罗根堂,突然伸出两只手,手在衣扣上摸索,一个一个地解开扣子,最后解开风纪扣。再然后,从裤腰里扯出衬衣褂襟,两手一扬,只听一阵嚓嚓的断裂声传来,盖过了湍急的水声。

马直定睛看去,李副军长的两只手掀起雪白的衬衣,胸膛上出现层层叠加的伤疤。李副军长说,看清楚了,老子是不是李副军长?

罗根堂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长官,你是李副军长。正因为你是李副军长,我们才不能跟你走,我们不能跟你去送死。

李副军长居高临下地看着罗根堂,你想干什么?

罗根堂说,来人,保护李副军长,其余的,把干粮袋给我通通摘下来。

李副军长正要掏枪,一个小头目模样的家伙上前一步,将他的胳膊架住了。接着,又上去几个士兵,七手八脚将他拖进树林里。

罗根堂打开一个干粮袋,抓起一把豆渣闻了闻,脸皮突然绷紧了,像被谁踢了一脚,骂道,这是什么干粮,喂牲口的……难道你们就吃这个?

马直说,不吃这个难道还吃山珍海味?你们这群强盗,回到部队,老子毙了你们。

罗根堂说,回部队?哪个龟儿子会跟你回你那个破部队,老子要么落草为寇,要么回家种田……弟兄们,你们说怎么办?

先前那个阻挡罗根堂放人的家伙说,反正事情已经做了,一不做二不休,把这几个人干掉。

另外一个人说,不可,咱们就是落草为寇,也是谋财不害命,放人一马,胜造七级浮屠。

罗根堂说,是的,李副军长是抗战名将,这个人是不能杀的,杀了抗战英雄,就是卖国……这样吧,把他的呢子服扒了,好歹值几个钱。上山打游击,老子穿上呢制服,土匪就成洋匪了。

罗根堂说到得意处,转过头来问马直,兄弟,你说是不是?

马直挣扎得最强烈,所以他被捆得最紧,反剪双臂,身后还有两个人按着,抬头也很困难。马直说,罗根堂,你讲点人性,李副军长特别注重仪表,你不能扒他的军服……

罗根堂哈哈一笑说,我不扒他的军服,我穿什么?从明天起,老子就是黄虎岭救国游击纵队少将司令。弟兄们,快干活儿,干完活儿赶快走啊,上山喽。

马直还在挣扎,罗根堂走过来,顺手抓过一个干粮袋子,抓起一把豆渣塞在他嘴里。

十多分鐘后,罗根堂一行带着李副军长的呢制服、三条装着豆渣的干粮袋,从大伙背包里抖搂出来的三百多块光洋,押着两个电台兵和一部电台,登上木船,扬帆而去。

曹强和马直等人原地挪动,背靠背互相摸索,把绳子解开。曹强第一个跳起来说,不好,电台没了,我们就完了。快追!

马直站起来,首先试试腿脚,然后扑到被匪兵扔弃的杂物堆边。还好,他的被子还在。马直抱着他的被子,热泪盈眶,嘀咕道,天无绝人之路啊……

曹强一步蹿到马直的面前,嚷嚷道,你怎么啦?什么天无绝人之路,你是不是傻了?赶快去追电台啊。

马直回过神来,冷冷地说,追电台干什么?赶快去找李副军长。

马直话音刚落,就听林子里传来一声枪响。

所有人都明白发生了什么,没有出现意外,没有慌乱,也没有人急着跑过去看个究竟。几个人揉揉手腕,伸伸腿脚,无精打采地往枪响的方位挪动。

曹强叹息说,知道吗?李副军长早就在计划这一天了,自从国共开战,他就决心不再过问战事,他说他只跟日本鬼子打仗,不跟中国人打仗。

马直说,是啊,别说是李副军长,就是我们这些下层军官也想不通,抗战的时候,八路军干得多漂亮啊。还记得黄虎岭那次吗?我们跟八路军争地盘,闹得那样凶,八路军还是让步了,他们还在冻土岗帮我们打阻击,打死七十多个增援的鬼子。可是国军的报纸只字不提八路军的事,我们都看不下去。

曹强说,就是黄虎岭那次,李副军长跟我交代,以后万一国共开战,能躲就躲,不能躲就走。

马直说,他就没有投共的想法?

曹强说,这个他没有说……嗐,如今说这些话已经没用了。马连长,让你的兵动动手砍几棵树,削几块板子,我们找个干燥的地方,暂时把长官安葬在这里,做好标记。

马直说,可是,安葬之后我们怎么办?

曹强说,一切都结束了,长官在,我们听命令,长官不在了,那就各奔东西。中国,靠国民党是不行的。

马直似乎有点感动,眼睛一红,问曹强,要不,我们一起去,像你这样的读书人,到共军的队伍肯定有个好差使。

曹强想了想说,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走到一个隐蔽处,曹强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个物件,展开,是一张密令,上面赫然写着:发现李秉章投共,就地正法,授曹强少校临机处置权力。

马直看了一遍,不太懂,又看了一遍,脸色唰地变了,这么说,你是……这密令是军长……

曹强摇摇头,不是。军长身边也有像我这样的人。

马直惶恐地看着曹强,这么说,你是……

曹强把手伸给马直,握住说,我暂时不能告诉你,以后……如果还有以后,你会知道我是什么人。可惜了李副军长,一代抗日名将,我没有保护好他,我是这个国家的罪人,是中国老百姓的罪人。

曹强的眼泪倏然涌出,泣不成声。

马直好像明白了什么,拍拍曹强的肩膀说,别说了,我们都有责任,可是谁想到会这样。走吧,我们去把李副军长……入土为安吧。

李副军长的长筒皮靴不见了,一双布鞋踩在衢河河湾的树林里。

那天在衢河渡口,马直他们听到枪声,都以为是李副军长开枪自杀了,可是走到近处,一行人都愣住了,原来李副军长没有死。

立功的是姚山竹,这个吃了李副军长一碗白汤稀饭的孩子,在渡口出事的第一时间,就把李副军长推到了林子里,李副军长听说是自己的部队,挺身而出之后,又被罗根堂的匪兵架到林子里。李副军长看见姚山竹在远处瞄准罗根堂,怕他开枪暴露目标,这才主动站起来脱下军服。罗根堂的匪兵离开之后,李副军长举起手枪,一枪打在对面的树上。李副军长笑着对扑上来的姚山竹说,我跟你说过,留着小命,该拼命的时候再拼。我这条老命,怎么着也不应该这么丢掉,再等等吧,也许还有事情没有做完。

后来曹强和马直赶到了,看到的情景让他们胆战心惊,他们认为已经死了的李副军长坐在一截朽木上,脸上一如既往挂着微笑。

马直原地不动,僵硬的身体更加僵硬了,想说什么,嘴巴却像被冻住一样。

这个过程不知道持续了多长时间,直到身后有人推了他一把,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脑后轰鸣,马连长,马直,你怎么啦?

马直睁开眼睛,站在面前的是曹强。

曹强说,你没事吧?

马直说,我没事,就是有点……头昏眼花。

曹强说,你得挺住啊,你是连长,要是你也死了,我们这任务就没法完成了。

马直伸伸腿脚,试了两下说,还行,我暂时还死不了,就是死,也要把长官护送到三十里铺再死。

把队伍收拢之后,继续沿着河湾走。这些天多雨,林子里杂草横生,藤蔓绊腿,走起来很费劲。

走了半夜,天快亮的时候,曹强向李副军长请示,就地宿营,睡到次日傍晚再走。李副军长说,那就宿营。

因为东西被罗根堂洗劫了,只有四个背包和几条干粮袋,曹强对马直说,把你的背包解开,给长官当被褥。

马直吃了一惊,眨眨眼睛说,我的背包……我的背包里面有鬼,盖在别人身上别人会做噩梦。

曹强稀里糊涂,横了马直一眼,叫过一个有背包的兵,给李副军长找睡觉的地方去了。

河湾的树林里,潮湿的空气夹杂着泥土的腥味,蚊虫个头大,叮人是一声不响。马直知道,林子里不仅有蚊虫,还有蚂蟥,少不了蛇和蜈蚣……这些东西对于马直来说,有等于无,他丝毫不在意它们的进攻,多少还有点羡慕它们,它们不知道生死,因此它们不怕生死,活一天算一天,它们叮咬他,是看得起他,把他当作活人叮咬。他的血肉进入它们的肚子里,就意味着他的生命有一部分还活着,它们代表他继续活着。

忽然想起张东山头天夜里没有讲完的那件事情。

五灵战役发生在黄虎岭战役前一年,那时候太行山国共双方的关系时好时坏,在五灵战役中,八路军独当一面,保证了国民党军隊侧翼的安全。李副军长负伤后,廖峰发来电报,让前线部队就近把李副军长送到八路军医院抢救。当时马直是排长,跟随营副蔡德罕带队把李副军长送到设在薛集的八路军医院,几个医生察看了李副军长的伤势,认为风险很大,一旦手术失败,廖峰就有可能反咬一口,诬陷八路军谋害抗日英雄。关键时刻,一个名叫东方静的女医生挺身而出,说了一句话,救人要紧。就是这个东方静,在马灯下做了半夜手术。马直亲眼看见,东方静走出手术帐篷的时候,步子软绵绵的,几个小时后,李副军长醒来,东方静本人也被送进急救室抢救,据说是患了高血压。

生死一搏,李副军长活过来了,东方静也活过来了,当时廖峰还派人给八路军医院送了十头奶牛,以示感谢。哪里想到,半年不到,国共合作破裂,在恒丰战役之前的一次“剿共”战斗中,廖峰秘密派遣一七八师一个团偷袭八路军后方基地,等李副军长得到消息,策马赶到战场时,东方静医生和几十名医护人员已悉数倒在血泊之中,这就是震惊朝野的“薛集惨案”。一七八师的那个团是李副军长一手带大的部队,廖峰之所以派这个团做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就是为了斩断李副军长同八路军的瓜葛,马直曾亲眼看见闻讯赶来的李副军长泪流满面,仰天长啸,那一声“我是罪人”的呼喊,在马直心里久久回荡。

在这个月光如水的夜晚,马直似乎明白了,为什么自从五灵战役之后,李副军长就不再过问战事,也似乎明白了,为什么李副军长要坚持走到三十里铺,走到他的目的地——墓地。

在潮湿的林子里睡了半夜,一觉醒来,马直看见一轮红日悬挂在远处,树林里像是洒了一地金沙,到处涌动着玫瑰的颜色。枝头上鸟雀喳喳,好像在搞什么庆典活动。

鸟叫把马直的战斗欲望激活了,他坐起来,揉揉眼睛,发现不远处一棵树的枝丫上,两只肥硕的鸟正在交头接耳。他试探着向那两只鸟接近,刚走了两步,腿一软,栽倒在地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又在鸟鸣声中睁开眼睛,那两只鸟并没有离开,而是瞪着眼睛看着他,好像向他挑衅似的。他运了运气,想站起来,可是双腿拒不配合,他只能以匍匐的低姿向那棵树前进。让他感到愤怒的是,他已经运动到树下了,扔一颗石头就能打中鸟的翅膀,可是那两只鸟还是无动于衷,还在起劲地唱着它们的歌。马直听不懂那歌,可是他听懂了它们的口气,它们在嘲笑他。他伸出手指,想从地上抠一块石片,只要有一块三厘米大小的石片,他就能准确地削断鸟的翅膀,甚至有可能一石二鸟,然后在树林架起一堆篝火,把这两只鸟烤了,李副军长一定不会独自享用,他至少可以分到一个翅膀。

他终于找到了一块半个鸡蛋大的石块,他屏住呼吸,把石片举到眼前,从他的瞳仁到石片,再到树上的鸟,三点构成一条直线。他慢慢地绷紧了腿,绷紧了胳膊,收起了小腹……他把浑身的力量都调动起来,集合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上,他只有一次机会,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好,现在,一切都准备就绪了,可以行动了,他的手在颤抖,胳膊在颤抖。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预备,放……可是,就在这个“放”字刚刚跳上嗓门的时候,他的手突然停在空中。他眼前的手,曾被楚晨夸奖过的手和手指,就像几截肮脏的朽枝,散发着霉味,狰狞地扭曲着。

眼前一黑,他感觉地面突然抖了一下,倾斜起来,他迎着倾斜的地面扑了上去。不过,他的脸还没有挨上地面,就被人抱住了。

马直清醒过来,已经是两天以后的事情了。

渡口事件发生后,曹强调整了行军路线,改成走大路。只走了半夜,发现远处的村庄红旗招展,隐隐听到唱歌的声音。曹强分析那是解放区,赶紧指挥队伍,再回到河湾的林子里。在曹强看来,河湾的林子似乎与世隔绝,是最安全的行军路线。

这两天,马直始终处在被动行军状态,一会儿有人架着他,一会儿有人扶着他,一会儿自己走,走着走着就一头撞上前人的后背。

那场雨来得突然,谁也想不到秋天会有这样的大雨。曹强高兴得大喊,跑步前进!跑步前进!这么大的雨,不会有人出门,不会撞上鬼。

别人跑,马直也跟着跑,只是经常有人推他一把,或者拉他一把。跑啊跑,他感觉他的胳膊长了翅膀,他的脚上安了弹簧,他的身体在雨中腾空,不知道跑了多久,他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一棵树下。张东山给他端来一只碗,他喝了一口,没啥味道。

张东山说,连座,你再喝两口,这是鱼汤。

他吃了一惊,鱼汤,从哪里弄来的鱼汤?

张东山说,连座你太吓人了,这两天都是游魂似的,胡言乱语,走路也是迷迷瞪瞪的。你清醒了吗?

他又喝了两口鱼汤,感觉鱼在他的肚子里摇头摆尾。他也像鱼一样使劲地晃着脑袋,想把脑袋里面乱七八糟的东西晃出来,晃了一会儿,睁开眼睛,蒙在眼前的迷雾渐渐散开。他看见下午的阳光照在林子里,密密麻麻的山水画一块挨着一块。他动动腿脚,缓缓地曲起双腿,突然一跃而起,唰唰几步齐步走,走到李副军长面前,抬臂敬了个礼,报告长官,我清醒了,我压根儿就……没有喝醉。

李副军长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说,很好,很好。曹副官,你再看看,他到底清醒了没有。

曹强拎着一把手枪,走到马直面前,咔嚓一声卸下弹匣,把子弹一粒一粒退下来,摊在手心送到马直面前问,几颗?

马直说,七颗。

曹强对李副军长说,这疯子确实清醒了。

李副军长说,好,那就好。

马直抬头看看天,又低头看看地,问曹强,这是怎么回事?这两天发生了什么?

曹强嘿嘿一笑说,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们离三十里铺越来越近了,过了洪埠镇就是。李副军长说,他的墓地在那里,他要去找他的墓地。

马直怀疑自己的神经又错乱了,惶恐地看着李副军长。李副军长抽着空烟斗说,他说得对,到了三十里铺,你们就各奔前程。当然,不到三十里铺,你们也可以各奔前程。

马直说……哦,我明白了,我们……说到这里,马直精神一振,立正,然后大声说,我们誓死保护李副军长,我们一定帮助李副军长找到他的墓地。

十一

鱼是姚山竹钓来的,这个瘦娃子有一双巧手,几次轻装,他也没有丢掉针线包和洋火。在马直半死不活的那个下午,姚山竹找了几根朽枝,燃了一堆火,将缝衣针弯成了一枚鱼钩,别人宿营的时候,他坐在河岸的水凼边钓鱼,还真的钓了几条半斤重的鱼。这个伟大的胜利给了小分队极大的鼓舞,不仅因为食有鱼,而且从鱼的身上看到了这一带地皮没有在恒丰战役中被烧焦。曹强有点纳闷地说,怎么会有鱼?难道这里没有军队来过?

姚山竹说,有水的地方就有鱼。

曹强说,小子你这话不对,天上下的雨水里也有鱼?

姚山竹说,有啊,雨水落到沟里,那里的鱼卵就活了。

曹强笑了,拍拍姚山竹的脑袋说,好,你说有就有,鱼在你脑袋里。

两天之后,小分队终于看到一个较大的集镇,洪埠镇。这是三十里铺以东最后一个集镇,距离三十里铺仅有七里地。

只剩下五個人了,除了李副军长和曹强,还有马直和张东山、姚山竹。马直有些奇怪,张东山一直没有放弃跑的念头,可是经历了这么多危险,居然一路跟了过来。

在洪埠镇外的小树林里,曹强让张东山和姚山竹化装成乞丐爷儿俩,到镇上要饭并打探消息。张东山和姚山竹刚刚离开,曹强就把马直叫过去说,李副军长要洗澡,让他找一点柴火,烧一锅热水。马直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嚷嚷道,什么时候了,还要洗澡,不要命了?

没想到这句话被李副军长听到了,李副军长在不远处说,命可以不要,澡不能不洗。

马直吓了一跳,赶紧说,遵命长官,可是,柴火我能找到,我从哪里找烧水的锅呢?

李副军长想了想说,算了,我到河里洗,你们……各自方便吧。

李副军长说完,看看马直和曹强。曹强说,也好,现在天还不冷,长官就将就一下,到河里洗澡吧。

李副军长说,不是洗澡,是沐浴。

曹强看看马直,挤眉弄眼地说,听清楚了吧,长官要沐浴。马连长,知道你要干什么吗?

马直说,沐浴?你让我陪长官沐浴?

曹强脸色一变说,谁让你陪长官沐浴了?你的任务是警戒,防止有人袭击……不,防止有人窥视长官沐浴。

马直眼看李副军长一步一步走到河边,一件一件脱下衣服,只剩下一条短裤,然后一道白光闪过,马直还没有反应过来,李副军长已经劈开河面,浪里白条一般射进河底。马直看得目瞪口呆,喃喃地说,李副军长会水,水性很好啊,你怎么说他不会?

曹强说,李副军长当然水性很好,他自己潜水那是他高兴,但是为了逃命你让他潜水,那就是侮辱他,他当然不会干。

马直盯着远处,夕阳的余晖落在河面上,涟漪像镶了金边的麦浪一样,由近及远地滚动。马直突然一阵紧张,高喊一声,曹副官!

曹强看了马直一眼,不紧不慢地问,你怎么啦?

马直的声音变了,颤抖着,结结巴巴地说,曹副官,李副军长……这么久了,李副军长还没有出来,他会不会……会不会……

曹强明白了,若无其事地笑笑说,你担心他会沉河?不会,他洗澡……啊不,他沐浴就是为了活着。

马直稍稍平稳下来,问曹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曹强说,他活着就是为了死去。

马直更加糊涂了,瞪眼问,你刚才不是这么说的啊,你刚才说他沐浴就是为了活着。

曹强说,都一样,他沐浴是为了活着,活着是为了死去。不光是他,你我都一样。

马直说,怎么你越说我越糊涂,难道我是在跟鬼说话吗?

曹强笑了笑说,差不多吧,我们都人不人鬼不鬼了。

马直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感觉到疼,他扬起胳膊,高兴地对曹强说,老子还活着。

曹强说,你说活着就活着。

又过了几分钟,李副军长从河面上露头了,并且站了起来。看得出来,李副军长很开心,脸上难得地露出了笑容,还向曹强和马直挥挥手说,你们也来洗洗,咱们进村。

曹强说,报告长官,我们不洗了,我和马连长为长官警戒呢。

李副军长站在河心处说,那好,你们的路还长,往后有的是时间。说完,他一个猛子又扎进水中。

夕阳坠落在远方的地平线上,河面渐渐模糊起来。马直坐在河岸的一块草地上,思绪走得很远,回到了泰山脚下那个破败的村庄,回到了被抓壮丁的那个漆黑的日子,这些回忆像马蜂一样螫在他的心里,让他很不舒服。他竭力地回忆那些让他快乐的事情,终于,他看到了太行山抗日战场上的那个乔城。

黄虎岭战役胜利之后,部队驻扎乔城休整,来了一个庞大的慰问团,还有外国人,每天都有舞会。

那个时期,廖峰军长和楚副参谋长春风得意,频频举行记者招待会,而黄虎岭战役最大的功臣李副军长却不见了,听说被派到八路军根据地谈判去了。

有天晚上,马直带领他的兵正在舞厅外围巡逻,只见里面冲出一个人,一看见马直就径奔而来,二话不说命令他,赶快,把后面那个浑蛋给我拦住,不行就动手。马直认出来是楚晨,一身的酒气。正要问个究竟,一个美国人追了出来,嘴里嚷嚷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密斯(Miss)楚……等等我,不要误会,我只是想吻你……马直不用脑子也知道发生了什么,迎着那个踉踉跄跄的美国人,假装搀扶,却在下面用脚使绊子,把他绊得脚不沾地。眼看楚晨躲好了,马直才挥挥手让两个兵过来,交代一番。那两个兵嘻嘻哈哈地靠近那个美国人,不由分说把他架回舞厅了。马直叫了一声,楚晨从暗处冒出来,哈着酒气问,你的连部在哪里?马直伸手一指说,就在军官俱乐部的南边。

楚晨说,那好,快把我带到你的连部,给我找一身军装。

马直这才知道,楚晨也喝多了,不知道身上的污垢是她自己吐的还是美国人吐的,反正气味很重。马直把楚晨带到连部,楚晨捂着嘴,挣扎着把门关上,还没等马直反应过来,楚晨就把旗袍脱下来了。马直赶紧扭过脸去,只听身后一阵响动,楚晨的旗袍从他身边飞过,落在门后,接着他的胳膊被砸了一下,那是楚晨的高跟鞋。马直原地傻站,几分钟后,身后传来呼噜声,楚晨已经蒙着他的被子睡着了。

马直没有地方去,只好在连部门口溜达,直到天快亮了,怕别人看见不雅,这才开锁进门,把楚晨推醒。楚晨酒醒过来,坐在床上,用被子护住前胸问马直,你看见了什么?马直说,我什么也没有看见,你醉了,我也醉了。楚晨突然骂了起来,那个王八蛋杰克逊,跳舞不老实,他以为姑奶奶喝醉了。

楚晨说着,跳起来扯衣服,马直故作镇静地说,姑奶奶是喝醉了,不然就不会跑到我的房间睡了半夜。

楚晨惊讶地说,你的房间?你不是我二叔的勤务兵吗?我还以为这是我二叔的家。

马直苦笑说,是的,哪里都是你二叔的家。要不,你接着睡?

楚晨想了想说,算了,我醒了,赶快送我回机要处。这件事情,不许对我二叔说啊。

那天早晨,楚晨穿的是马直的军装,两天之后军装还回来,口袋里多了两块黑乎乎苦苦的糖。马直舍不得吃那两块糖,把它们装在口袋里,捂得像稀牛粪一样,后来才知道,那东西是洋玩意儿,名字叫巧克力。

这以后再见到楚晨,马直的心里就有一些异样的感觉,总觉得他同楚晨之间多了一些瓜葛。可是,同楚晨打照面,楚晨幾乎没拿正眼看过他,好像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现在想起来,马直有点后悔,假如,那天他也……啊,这样太下流了,马直看看河面,突然警醒过来,看看人家李副军长怎么做人的……可是,他还是有点憋屈,特别是想到楚晨以后对他不冷不热的态度,他就越发懊恼,甚至仇恨。他想,就算那天夜里他把楚晨的被子——何况还是他自己的被子——掀开,看看总可以吧……不,还是没有动手的好。那层被子,保住了他的气节,没准儿也保住了他的小命。

他又往河面看了一眼,李副军长已经上岸了,瘦骨嶙峋的身体在月光下面泛出微光。这微光让他想起了鬼火,小时候在夜里野外坟地看到的磷光。

十二

傍晚时分,张东山和姚山竹回来了,干粮袋里装满了食物。张东山说,他和姚山竹穿过一条街道,居然没有受到任何怀疑。镇上要饭的乞丐太多了。

曹强选了半块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杂面饼子送给李副军长,李副军长坐在一截干粮袋上,捏着饼子,两眼盯着前方的树,听曹强禀报。

有消息确认,一七九师经过解放军的围困和连续三次穿插突击,部队化整为零,作鸟兽散。师长朱鼎带领警卫营仅剩的三十八人主动缴械投诚,被解放军送到战俘管理营当教员去了。

曹强郑重其事地向李副军长建议,干脆向解放军投诚,好歹混口饭吃。凭借李副军长抗战英雄的名气,解放军一定会优待,还会被奉为座上宾。

李副军长说,还是河湾好,林中一日,世上百年啊。

曹强看着李副军长,不知道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指的是什么。曹强说,如果长官磨不开面子,可以隐姓埋名,先以李春成的名义,到解放军收容站登记,每天可以领到一斤小米。

李副军长说,我的墓地在三十里铺,我不能在这里苟且。

曹强看看李副军长,又看看马直,苦笑一下,招呼姚山竹过来,用几条干粮袋垫在地上,安顿李副军长宿营,然后给马直做了个手势,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在月光下漫步。

马直是北方人,长江以南是第一次来,感觉这南方的树林有点阴森森的,特别是头顶的月亮,忽明忽暗,就像人的眼睛,睁一只闭一只。曹强的步子也很奇怪,忽慢忽快,拖得他踉踉跄跄。那个问题再次挂在心头,我们这是到哪里去,我们要干什么?李副军长要找的是他的墓地还是目的地,找到之后该怎么办?

登上一个高处,前面的那个人站住了,指着远处问他,看见那个村庄了吗?

他说,看见了。

其实啥也没有看见,只是看见一片黑乎乎的东西。

前面那个人说,那个村庄叫于楼,是洪埠镇东边较大的村落,估计也被解放军占领了。我们明天一早出发,不管李副军长同意不同意,就到那里投诚,先把肚子填饱了再说。

他说,好。

说了这个字,他觉得恍惚。

猛然,他被人推了一把,马连长,你怎么啦,又犯羊角风了吗?

他说……他啥也没有说,他觉得张嘴有点费劲。

曹强站在马直的面前,眼睛充满了血丝。曹强说,马连长,我跟你讲,这个时候,我们都必须坚强起来,长官能不能找到他的墓地,只能靠我们两个。

马直拍拍自己的脸,好让自己的嘴巴能够顺利张开,果然,这下嘴巴张开了。马直说,曹副官,我听你的,活着听你的,死了也听你的。

曹强说,死了也听我的,你死了还能听到我讲话吗?

马直说,我已经死了很多次了,可是每次你讲话,我都听见了,我一直跟着你走。

曹强说,那好,现在我就跟你讲,下一步到于楼,不管李副军长什么态度,我们都不往前走了,我们在于楼等解放军。

马直吃了一惊,等解放军,你要背叛长官?

曹强说,不是背叛长官,我要救长官。

曹强刚刚把这句话讲完,就听天空响起一个炸雷,接着就是倾盆大雨。曹强突然高声喊了起来,又下暴雨了,前进,前进……

前进,前进,不知道前进了多长时间,马直腿一软,扑在泥水里,往后的事情他就不清楚了,脑子里一直有个声音。水从天上来,从山头来,从树根和草叶上来,哗啦啦,哗啦啦,一直响个不停。

十三

枪声传来的时候,马直正在做梦,梦乡是一个名叫“薛集”的地方,他看见倒在血泊之中的八路军女医生东方静。东方静是扑在伤员的身上中弹的,中弹后她站了起来,掠掠头发,双脚离开地面,慢慢升到空中……天边,一匹白马扬起四蹄,像流星一样画出弧线,弧线在空中同云层摩擦出耀眼的闪电,我来了,我来了,我來迟了……雷电的声音敲打着地面,一阵暴雨落在林子里。

马直在将醒未醒之际又持续了几秒钟,就在这几秒钟里,他看见李副军长跪在几十具尸体中间。李副军长说,她见到我的时候,我是死人,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是死人。我是罪人,我是罪人,罪人……李副军长举起手枪,对准自己的额头……

枪声由远及近,马直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不,是同一棵树站在一起,不知道是谁把他捆在这棵树上。后来想起来了,离开河湾的前一夜,大雨滂沱,没有办法宿营,曹强要求大家用背包带把自己捆在树上睡觉,他是抱着一棵树做的梦。几秒钟后,姚山竹过来了,帮他解开背包带,他踉踉跄跄地滚到曹强面前问,哪里打枪?

曹强说,我也不知道哪里打枪,管他呢,我们走吧,到于楼,谁打枪都无所谓了。

十分钟后,这支小分队终于像鱼一样钻出了衢河河湾的林子,踏上了通向于楼的大路。

雨停了,阳光洒下来,在地面溅起一地金黄,田野里弥漫着清新的气息。马直的脑子里突然蹦出一句话,人间真好,真好。

曹强走在队伍的前头,马直追上去,看见张东山和姚山竹抬着的担架,上面躺着李副军长。马直等在路边,等担架走近了,伸出脑袋,贴在李副军长的额头上,李副军长的额头像是被开水烫过,热乎乎的。这才知道,李副军长患了疟疾,高烧一夜了,不管往哪里走,他都管不着了。

曹强说,就算前面下刀子,也不要停下,赶快去找共军……不,去找解放军,我们要解放,我们解放了。

当天中午,小分队到达于楼,还没有进村,就看见一队解放军战士坐在村口唱歌。马直说,不好,赶快回河湾。

曹强一把扯住马直说,哪里都是解放军的天下。说完这话,曹强高声喊了起来,解放军弟兄们,我们回来了,我们……抗日战争的战友,我们在五灵战役和黄虎岭战役中并肩战斗,我们回来了。

迎面过来的是解放军的一名营长,惊讶地问,你们……你们怎么弄成这样?

曹强说,我们哪样了?我们好得很。

营长说,好得很?看看你们,蓬头垢面,破破烂烂,说好听点你们是叫花子,说白了就是一群鬼。赶快,到村里,我给你们安排一个地方,先洗洗,洗干净了到营部登记。

马直说,不,我不洗,打死我我也不洗。

营长说,怎么,还挑三拣四?先洗,我们不要肮脏的俘虏。

马直说,我们不是俘虏,我们是来投诚的。我们要吃饭。吃饭是第一位的。

曹强说,胡说,吃饭不是第一位的,给我们的……曹强指指担架上的李副军长,对营长说,这是我们的……赵团副,发高烧,差不多快死了,看看能不能救活。

营长惊讶地说,团副?卫生员,卫生员……

营长喊了起来,不多一会儿,来了个背着药箱的战士,摸摸李副军长的脑袋,二话不说,从药箱里找出一支针剂,注进了李副军长的胳膊。

马直说,他要是醒不过来怎么办?

曹强说,醒不过来,那就把他埋在三十里铺,我这里还有他的遗嘱呢。

马直说,遗嘱,他都交代好了?那……咱们……

一会儿,又来了一位解放军军官,估计比营长大。军官听说有个国民党军队团副患疟疾,交代营长,赶快把病人送到团部卫生所去。

一个下午,小分队摇身一变,各自有了新身份,洗了澡,吃了饭,登了记。解放军的营长派了两个战士,送来几身解放军的军装,几个人这才恢复了人样。营长跟他们讲,现在俘虏兵、投诚兵太多,恐怕照顾不周,你们先在甄别学习班里学习,汇报抗战以来的所作所为,等待组织上分配工作。

到了学习班,马直和曹強被分到一个宿舍。马直放下背包,忧心忡忡地说,李副军长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曹强看着马直说,我无能为力,你也无能为力,也许,他自己知道该怎么做。

马直说,可是,我们已经投诚了,还在隐瞒李副军长的身份,这不是不老实吗?

曹强把自己的包袱打开,不紧不慢地铺床,抖抖床单说,今天……再等一夜,看看李副军长那边什么动静,要是他自己没有透露,明天,我们就向解放军报告。

马直说,好,那就再等一夜。

马直说着,解开了自己的背包,倏然,他的手抖了一下。这一路上,他几次神经错乱,居然没有丢掉他的背包,他把成百上千个梦背到了今天,他把“楚晨”背到解放军的队伍里来了。明天,明天会发生什么呢?

半夜里宿舍的门被敲开,白天接待他们的解放军营长心急火燎地告诉曹强和马直,他们的赵团副不见了,要他们帮助寻找。

两个人不约而同想到了一个地方,三十里铺。曹强用探询的目光看了马直一眼,马直点点头。曹强这才一五一十地向营长讲明真相,营长一听说赵团副原来是李秉章,二话不说,飞身上马,径奔团部,情况一直报告到首长那里。首长对此高度重视,指示务必找到李副军长,务必保护好李副军长,西南军政委员会拟请李副军长担任步兵学校副校长。

此后的十几天,部队在洪埠、于楼、三十里铺等地多方搜索,又派出几支部队从于楼回到河湾,沿衢河渡口、姚家疃等地搜索,均未见李副军长踪影。

补记

马直和曹强、张东山、姚山竹参加了解放军,在解放战争最后阶段,先后成长为解放军指挥员。抗美援朝五次战役中,马直担任志愿军某部团长,有一次到军部受领任务,同军政治部保卫处副处长曹强相遇。曹强告诉马直,他在前不久的英模会上看到一个人,一个大功营长,年龄较大,很像李副军长。

马直说,不可能啊,李副军长那么大的官,怎么可能在志愿军当营长,你看他长得像吗?

曹强说,当时我在会场布置警卫,看见英模团整队从我面前通过,长相看不出来,可是我就觉得他像,他目不斜视、昂首挺胸的样子很像。马直说,他没有做报告?散会后你没去找他?曹强说,没有做报告,散会时我忙着调整部队,转眼之间就找不到那个人了。一个月后我去找那个团的团长,了解那个营长的情况,那个团长说,那个营长因为重伤回国了。马直说,就没有个名字?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解放军某部师长姚山竹休假来到大别山腹地,打听到一个名叫陈锦绣的女人,这个女人已经儿孙满堂,老伴是一个木匠。姚山竹问陈锦绣认识不认识李春成,陈锦绣激动起来,拍着茶几说,怎么不认识?当年我们在一个学校当教员,还自由恋爱了,就快结婚了,他跑了,说是到东北打日本,一走就是五十年……那个死鬼啊,可把我害苦了。

终于就到了二十一世纪,抗战胜利六十周年纪念日前夕,军队离休干部马直和某省政协原副主席曹强,到北京参加一个会议。一天晚上,在京西宾馆楼下一个小馆子里,两个年逾八十的老人喝了一瓶酒,然后制订了一个庞大的旅游计划。身边的工作人员按照他们提供的标准,通过电脑查询,在全国范围内一共找到五十二个三十里铺,二人决定从恒丰战役中的三十里铺开始,一个一个地走,直到走不动为止。

原刊责编    李兰玉

【作者简介】徐贵祥,男,1959年生,安徽六安人。著有长篇小说《仰角》《历史的天空》《高地》《八月桂花遍地开》《明天战争》《特务连》《马上天下》《四面八方》等。曾获第六届茅盾文学奖,第四、九、十一届“五个一工程”奖,第七、九、十一届全军文艺奖。现为国防大学军事文化学院文艺创演系主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