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苏植苓从日本到访中国,他要办一件大事。临行之前,苏思木一再交代,别的事可以不办,这件事一定要办到。他给了苏植苓一个黄花梨盒子,打开一看,里面装了一张纸,叠得整整齐齐,还有两块玉。苏植苓正想打开看看,苏思木说,你就别看了,你爷爷写的祭文。你回去,找到沈先生的墓,把这祭文在沈先生墓前烧了。这两块玉,送给沈先生的后人。苏植苓说,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苏思木说,要是容易,我也不用特别交代你了。作为日本最著名的天体物理学家,苏植苓受邀到北京参加第八届国际天体物理与宇宙学年会。他参加这次会议,引起了国际学术界的广泛关注。近十年,苏植苓被学术界视为最有可能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的科学家,他的研究成果被誉为天体物理领域三十年内具有突破性的进展之一。

从东京飞往北京,航程四个小时左右。中午十二点零五分,苏植苓乘坐的CA2485次航班降落在首都国际机场。落地那一瞬间,苏植苓有点恍惚,五个小时前,他还在东京羽田机场准备登机。现在,他到了北京。这是苏植苓第一次到北京。这些年,他到全世界很多国家参加过学术会议,足迹遍布亚非欧美。仅在亚洲,他就去过韩国、新加坡、印度、以色列、土耳其,却没有去过中国。他还记得有次他在南非开普敦遇到一位中国科学家,会议结束后,他们一起喝咖啡。他问起中国的情况,对方感到非常惊讶,没想到他没有去过中国。他理解对方的惊讶,他的姓氏说明他属于华裔,他不应该没有去过中国。这些年,苏植苓接到过不少中国科研机构的邀请,总是莫名其妙地错过了,完全没有刻意的成分。这次会议,还在筹备阶段,苏植苓接到了邀请,那是快一年前的事情了。他答应了。离会议日期越来越近,苏植苓担心会出什么特别的状况,还好,一切顺利。他来到了中国。来接苏植苓的是一位年轻的大学生,正在清华大学念博士,还不到三十岁。见到苏植苓,他有点紧张。一开始,他尝试用日语和苏植苓交流,苏植苓笑了起来,他讲一口流利的中文。从小到大,中文是家里唯一使用的语言。我还担心您不会中文,没想到您中文这么好。博士说,我查过资料,这好像是您第一次来中国。苏植苓说,第一次,不过,我感觉我对这儿很熟悉。他看着窗外,路边的柳树正绿,北京城种了这么多柳树。他看到的景象,和他在网上看到的资料差不多。

会议议程五天。前三天学术交流,后面两天,主办方安排参观故宫、长城等等。苏植苓和主办方请了假。这两天,他还有两场活动。一场到中科院物理所交流,另一场到北大做讲座。他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人来听讲座。他的研究方向艰深晦涩,并不好懂。引力波被观测到后,大众对宇宙的兴趣被激发出来。他还是没想到,会狂热到这种程度,走道里面都挤满了人。虽然,在后面的交流环节中,苏植苓发现他们对宇宙学并无多少理解。他们关心的更像哲学问题,而不是科学问题。三天会议,两场活动,这对苏植苓来说强度说不上太大。他早就习惯了这种节奏。离开北京之前,苏植苓和主办方联系了一下,说他想去铁城。主办方有点意外,于是问他,您需要什么帮助?苏植苓说,不用了,我自己去就好了。主办方说,苏教授,您第一次回国,对国内的情况可能不太熟悉,还是有人陪着好一些。主办方想安排两个年轻的学者陪苏植苓一起去铁城,一方面方便照顾苏植苓,另一方面也想促进他们和苏植苓的交流。苏植苓坚决不要,说办点私事,不用这么大阵仗。即便如此,主办方还是给了苏植苓两个电话号码,说,您到了铁城,要是有什么事情,给他们打电话,都是同行。苏植苓谢过,订了从北京到广州的机票。

铁城离广州不远,坐轻轨四十来分钟。苏植苓早早订了酒店。到了酒店,他好好洗了个澡。洗完澡,坐了一会儿,他给苏思木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到铁城了。苏思木说,你拍点照片,带回来给我看看。经常听你爷爷讲铁城,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我没有见过。苏植苓说,这么多年了,怕也不是以前的样子。苏思木说,再怎样,也是故土。挂掉电话,苏植苓在酒店房间窗前站了一会儿。天还没有黑,太阳将落未落,余晖斜洒,把高大的建筑切出一块块灰暗的阴影。屋顶多是灰白色,他想起布达佩斯的屋顶,浓烈的红色。一条河从城市中间流过去,河流的两岸满是青翠的树木,他还能看到两座索拉桥。桥边上,巨大的摩天轮。这里和北京,太不一样了。苏植苓对铁城几乎没什么了解,偶尔听苏思木说几句。苏思木知道的那点东西,也是听说的。他听苏思木说过烟墩山,还有山上的寺庙。据说站在烟墩山上,望得见伶仃洋的雾气。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就是那个伶仃洋。苏植苓把盒子从行李箱里拿了出来,摆在电脑桌边上。他想,这么多年,终于回家了。

早上起来,用过早餐。苏植苓去到前台问,烟墩山怎么走?服务生说,烟墩山啊,很近的,你出门左拐,一直走一直走,走上两公里左右,右手边有个牌坊,上面写了“烟墩山”三个字,那里就是了。苏植苓说,这么近。服务生说,铁城小,去哪里都近。苏植苓说,这么说,我在房间能看到烟墩山了。服务生笑了,那倒不行,方向不对。出了酒店,太阳大了,明晃晃地耀眼。路边树荫浓密,种的多是杧果树和榕树,典型的中国南方城市。街上人多,他们说的话苏植苓听不懂。走了快二十分钟,苏植苓看到了“烟墩山”三个红色的大字。从山脚望上去,不高,杂树丛生,一条石板路从牌坊下通往山上。苏植苓没想到烟墩山在这么热闹的地方。他以为烟墩山应该偏远清静,至少不该出现在步行街中部。苏植苓站在对面拍了張照片,发给苏思木。一会儿,苏思木回信息,原来是这个样子。苏植苓沿着石板路上山,路两旁多是松树,散发出青郁的气息,针尖般刺进他的肺里,一阵阵愉悦。走过松树林,接着是一片竹林,楠竹高高大大,直直地插向天空。竹林里见不到土,积满厚厚一层落叶。他想到里面踩一脚,或者躺下来。在日本,他看多了樱花,竹林也不少,却收拾得干净,不似这里任由叶子落着。山上人少,偶尔有人经过,多是谈恋爱的年轻人,或者锻炼的老人,像他这样闲散的中年人,几不可见。绕到半山,一座寺庙出现在苏植苓面前,他知道那是西山寺。苏思木和他讲过,烟墩山上有座西山寺,据说是北宋末期修建的,近千年的历史了。他不知道的是西山寺两次毁于战火,一次毁于人祸。眼前的这座,修好不过三十来年。苏植苓到西山寺里走了一圈,寺不大,修得还算讲究。他没碰到一个和尚,连游客都很少,也就四五个的样子。寺庙清寂,苏植苓体味出好来。既然是寺庙,有晨钟暮鼓,悠悠一炉香足矣,哪里要那些吵吵闹闹的东西。他在禅院里发现了一池荷花,池水从山上引过来。池塘的一壁依着连山的石壁,水正是从那里一线线流进池里,间或一两声水响,像是有石子掉进了池塘里。石壁靠水近的地方长满了黄绿的青苔,石头缝里一丛丛的灌木,有的开了花,红红黄黄的一簇,倒映在水里,煞是漂亮。池塘里的龟倒是肥大,懒洋洋地浮在水面上。苏植苓在池塘边坐了一会儿,荷叶在阳光里绿得晃眼,他在廊下,阴沁沁地舒爽。

拍了几张照片,苏植苓去了山顶。山顶有个小小的亭子,四野空无一人,微风来袭。他擦了擦汗。一路走上来,他有点热了。站在亭子里,苏植苓远远地看到一团白汽,他知道那是伶仃洋。沿着伶仃洋北上,再往东,可以到达日本,那也是他祖辈走过的线路。苏植苓绕着亭子录了一段视频,又坐下来,望着远处的伶仃洋。坐了一会儿,苏植苓下了山。他要去找旧时的铁城。他不知道,旧时的铁城围在烟墩山脚下,剩下的只有两条老街。从烟墩山下来,苏植苓打了辆车,他对司机说,师傅,麻烦你带我去铁城老城区?师傅说,这里就是了。苏植苓说,这里哪里像老城区?师傅说,铁城哪里还有什么老城区,这么小一个城市,该拆的都拆了,只剩下两条老街,据说一百多年了。苏植苓说,那你带我去那两条街。师傅说,破破烂烂的,没人住了,估计也快拆了。早就该拆了,横在那里碍事,要不是地皮贵,早就把它拆了。苏植苓笑了笑说,还好没拆,一个地方总得留下点东西。到了老街,苏植苓来回走了两遍。街道窄小,勉强能错开车,沿街都是独门独户的小院,院里种着果树,有荔枝、龙眼、杧果、枇杷等等。多数关着门,悄无声息的,几条土狗在街巷里懒洋洋地散步。街巷说不上脏,也不算太破败,暮气却是重的,像一个垂死的老人。

逛了一天,回到酒店,苏植苓累了。他有好久没有走这么多路了。他翻开手机,照片拍了不少,满意的不多,大同小异。他挑了二十多张发给苏思木,他想苏思木应该会感兴趣。苏思木交代的事情,他还没有办。到了铁城,他发现,如果仅仅靠他,他没办法完成任务。铁城变化太大了,他对这个城市几乎一无所知。苏植苓找到那个号码,看了看名字,王竞力。电话拨通了,里面传来一个热情的男声。他把情况大略讲了一遍,王竞力说,苏教授,您看这样好不好,今天有点晚了,就不打扰您休息。明天一早,我去酒店找您,您看怎样?苏植苓说,那再好不过了,实在是太麻烦您了。王竞力说,苏教授,您太客气了,您要到铁城来,我前天就知道了,只是不好打扰您。明天早上八点,我到酒店大堂和您碰头。挂掉电话,苏植苓有种预感,明天一天,怕是干不了什么活儿。虽然他此前没有来过中国,却听同事讲过,中国人的热情让人害怕。他在电话里一再交代,只是一点私事,千万不要兴师动众。王竞力说,苏教授,您放心。别的不敢说,这件事包在我身上。在铁城教了这么多年书,人我多少认识一些,也有不少学生,都能帮上忙。

第二天苏植苓早早起了床,他给王竞力准备了一份小礼物。那还是年会上的赠品,口袋书大小的一块红木木刻,上面有太阳系的星象图,做得很是精巧,苏植苓蛮喜欢。苏植苓早上七点四十分出房间,七点四十五分到了酒店大堂。一进大堂,便看见了王竞力,他正坐在大堂的沙发上抽烟。苏植苓快步走过去,伸出手说,王教授好,真是不好意思,麻烦您了。王竞力连忙掐灭烟头说,苏教授,您太客气了。经常读您的文章,这次见到真人了,荣幸之至。两人寒暄了几句,王竞力对苏植苓说,苏教授,您看这样安排合不合适。昨天晚上听完您的电话,我给我社科联的朋友打了电话,让他们帮忙找个铁城文史专家,您的那些问题,怕是只有他们知道。说实话,您要问我,我也不知道。早上我朋友回复我了,说找到人了,不过要晚上才有空,就约了晚上一起吃饭。上午我陪您到我们学校转转,也怪我多嘴。接到您电话,我一激动,和我们院长说了一声。院长听说您在铁城,让我无论如何请您去学校看看。说实话,我们这个破学校,不值得去。不过,院长既然交代了,我也只好厚着脸皮说一声,您看情况,不去也没关系。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人家又帮忙约了人,苏植苓只好说,可以的可以的,我上午也没有什么安排,能去贵校参观,好得很。见苏植苓答应了,王竞力连忙说,谢谢苏教授,太感谢您了,您这是对我们工作的巨大支持,对我们师生也是一种特别的鼓励。您放心,没别的意思,上午您就去我们学校走走看看,和老师学生见个面,说几句鼓励的话。中午我们去镇上吃饭,伶仃洋边上。吃完饭,到海边看看。您昨晚也说在西山寺看到伶仃洋了,远观不如近看,那总是不一样的。到了晚上,小范围吃个饭,主要是您和专家交流,您有什么问题,尽管问,铁城那些边边角角的历史,也只有他知道了。不瞒您说,他的书,我也看过两本,那还是蛮有意思的。铁城地方小,人才还是出了不少。民国时期,出过一个总统、四个副总理,那是不得了的事情。闲扯了一会儿,王竞力接了个电话。放下电话,王竞力说,苏教授,车快到了,我们先去学校转转。苏植苓说,好的,听您安排。说完,将木刻星象图递给王竞力说,这次来得匆忙,也没给您带什么礼物。这个还是前几天在北京开会发的纪念品,倒也有些意思,送给您做个纪念。接过礼物,王竞力说,苏教授,您真是太客气了,您看,我都没有给您准备礼物。苏植苓说,我这件事情,要麻烦您了。王竞力说,能为苏教授办点事,那是我们的荣幸。

车来了,苏植苓和王竞力去了铁城科技大学。这所大学,苏植苓以前没有听说过。从北京过来之前,别人给了他两位老师的电话号码,他没想过要用上。让苏植苓意外的是铁城科技大学校园居然不错,设计颇有水准,一点没有地方大学的局促气,甚至说得上古朴敦厚。校园里有不少雕塑,虽然看得出模仿古希腊和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风格,艺术性却也不差。这让苏植苓印象好了些。在校园里转了一圈,王竞力带苏植苓去办公室坐了一会儿,和院长聊了几句天。不可避免地,院长介绍了学院的基本情况,别的倒也没说什么,大概是明白,苏植苓的资源,他们用不上,也就懒得说了。想见苏植苓,更多的可能真是出自对同行的钦佩。中午吃过饭,去了伶仃洋边上,海浪昏黄,全然不是烟墩山上看到的那样一团白汽。岸边的礁石缝里,一堆堆红白相间的垃圾。海水平静,几乎没有波澜,海岛细而孤立,青黝的一团。这些,苏植苓没什么兴趣,这片海,实在有些难看。他有点担心,怕晚上的聚会出状况。王竞力看上去大大咧咧的,不像个严谨的科学家,倒有些政客的气味。他说找好了专家,这个专家专到什么程度,能不能解决他的问题,他一点把握都没有。不过,事已至此,那也只能顺着走下去。再坏,也不会比自己到处乱碰坏了。

傍晚,到了约定的地方,一家私房菜馆,环境不错,带个小院子。逛了一天,苏植苓腿有点酸,他和王竞力坐在院子里喝茶。王竞力看了看表说,约的六点半,还有个把小时,我们先喝杯茶。王竞力问起苏植苓和铁城的渊源,苏植苓说,据说祖上是在铁城,具体情况我不太清楚,毕竟那么多年了。王竞力说,鐵城老城区原住民姓苏的少,镇上倒是有姓苏的。苏植苓说,说不定我祖上在镇里。想了想,苏植苓对王竞力说,王教授,今晚请的专家是铁城本地人吗?王竞力说,土生土长的人,研究铁城文化四五十年,全世界怕是没人比他更懂铁城了。苏植苓说,那我就放心了。王竞力说,如果他搞不清楚,您也别费力了,没用的。这些年,铁城发展太快了,除了个名字,什么都没剩下。喝了口茶,王竞力说,对了,提醒下,您看到他别觉得奇怪。王竞力这么一说,苏植苓好奇心上来了,问,为什么会觉得奇怪?王竞力说,这老头胖,五大三粗,像个杀猪的,全然没一点读书人的样子。苏植苓说,那倒也有趣。两人正说话间,一个胖头陀般的汉子晃了进来。见到汉子,王竞力说,真是背后说不得人坏话,说谁谁到。说罢,起身打招呼,陈老师,好久没见了。胖头陀笑嘻嘻地说,这么久没见,都还活着,不容易不容易。苏植苓扫了胖头陀一眼,光头,油光闪亮,脖子上两道肉褶子,脸色红润,像是刚喝过了酒。手鼓鼓囊囊的,熊掌一般。肚子摇摇晃晃地挺出来,遮住脚尖。王竞力侧过身,给苏植苓介绍道,这是陈寂深老师,研究铁城的大行家,一肚子掌故。陈寂深一张大脸连连晃起来,说,我算什么狗屁行家,从小在铁城摸爬滚打,听了几个故事而已。王竞力又给陈寂深介绍,这是苏植苓教授,从日本回来的,祖籍铁城。说出来吓死你,苏教授是国际著名的天体物理学家,迟早要得诺贝尔奖的。王竞力介绍完,苏植苓连连摆手说,夸张了夸张了。倒是陈寂深淡定,他说,什么奖不奖的,都是人设人得,我看也没有那么了不起,苏教授还不一定看得上。说罢,“哈哈”笑起来,接着说,我就看不上,反正我又得不到。陈寂深说完,三人都笑了。在院子里闲扯了一会儿,人来齐了,上桌吃饭。

上了菜,王竞力开了酒。苏植苓连忙说,我不喝酒,喝不得。王竞力放下手里的白酒瓶说,喝不得白的喝点红的,总归要喝一点。您是不知道陈老师的脾气,喝了酒一堆堆的故事,没喝多他不会讲的。苏植苓只得倒了杯红酒,小口小口地抿,带着客气和小心。他看着陈寂深,一个胖头陀,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他身体里的油像是要从衣服里冒出来。苏植苓担心他的皮肤捆不住,那一坨脂肪要是摊开,得占不少地方。他不太相信陈寂深懂铁城,他怀疑王竞力随便找了个人来忽悠他,这种感觉不太好。眼看陈寂深快要喝多了,苏植苓不得不放下酒杯,拉了拉王竞力的袖子小声说,王教授,陈老师要喝多了吧?王竞力说,放心,他没事。说完,像是想起了什么,说,对了,您的事情您问他,直接问,不要藏着,也别不好意思。苏植苓举起杯子,和陈寂深碰了下说,陈老师,不瞒您说,这次回来,我有个任务,给沈先生扫个墓,顺便把我爷爷写的祭文给烧了。陈寂深说,明白,他们和我说过了。苏植苓说,您看,我对铁城不熟,资料也缺乏,确实不知道从哪里下手,您能不能指点一二?陈寂深擦了擦嘴说,你太奶奶是日本人吧?陈寂深说完,苏植苓愣了一下,点了点头。陈寂深说,那就对了。你姓苏,找沈先生,你太奶奶是日本人,故事就全了。桌子上的人看着陈寂深,陈寂深慢悠悠地说,苏教授这次回来,故事该有个大结局了。

沈先生还记得那晚,月色很好,微薄的云层时不时遮住月亮,烟雾似的飘过去。他正坐在院子里喝茶,茶几上摆了时鲜的水果,一碟枇杷、一碟切了片的树桃。沈先生喜欢院子里那棵枇杷树,一到了季,结得用力,果也大,有初生鸡蛋大小。不说吃,黄嫩嫩地摆在盘里,看着也舒服。剥了皮,放进嘴里,鲜甜多汁,那清爽的口感,扎实凛冽,人也干净了。沈先生肺不好,经常咳嗽,特别是春季,每天晚上咳得厉害。都说枇杷润肺,这树枇杷先尽着沈先生。沈先生不以为然。当季的水果,不吃就坏了,沈先生让人摘下来,分出去,不担独占这一树枇杷的名声。家人都笑沈先生迂腐,说,说一说的事情,这么当真,真是读书读坏了。沈先生也不恼,说,坏就坏了,科举废了快二十年,也不指望读书进仕。这两年,铁城兵荒马乱,匪盗四起,打家劫舍的事情时有发生。沈先生原本是个读书人,以教书为业,不得不干起了武人的事业。

沈先生吃了三个枇杷,又喝了杯茶。听到门外有敲门声,沈先生起身,走到门口,打开门,他看到一个妇女带着两个孩子站在门外。那妇女的装束和眉眼,不太像铁城人。沈先生问,你找谁?女子低眉顺眼地说,我找沈先生。听到女子的口音,沈先生确信女子不是铁城人。沈先生侧过身,把女子让进院子,又让家人摆了茶。他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女子说,我想请先生教我两个孩子读书。沈先生看了两个孩子一眼说,读书送学堂就好了,不必来找我。女子说,我听说过先生的学问文章,也知道先生带学生。沈先生说,那不是学生,那是我家族的子弟。女子说,先生既然开馆收徒,又何必限于家里子弟。沈先生看了女子一眼,脸色平平淡淡的,不卑不亢,谈吐和铁城女子的柔顺似有不同。沈先生问,这是哪家的孩子?看着眼生。女子笑了下,说,要是先生肯收下这两个学生,我自然会告诉先生这是哪家的孩子。沈先生想了想说,这个时节,还有大人想着送孩子读书,也不容易,学生我收下了。女子弯腰鞠躬,谢过沈先生并说,那以后要先生费心了。沈先生说,你还没告诉我这是哪家的孩子。女子说,苏家的,苏三炮。女子说完,沈先生脸色一变,说,你就是那个日本女人?女子微微颔首,说,远藤静子,先生叫我静子就好了。沈先生说,荒唐,我怎么能收海盗的儿子做学生?

大清朝亡了,局势失控,各地豪强林立,中国乱得像一团麻。整个中国乱了,铁城虽然偏远,也没好到哪里去。不光山上有小股土匪,海上也有了海盗。山上的还好说,多是本地的匪帮,不成规模,顶多干拦路劫径的勾当。海上的就麻烦了,聚集的多是亡命之徒,极少本地人。铁城上次出现大规模的海盗还要追溯到明代。那时,东南沿海一带出现严重的倭患,他们烧杀抢掠,动静大到惊动了朝廷。福建一带倭患最为严重,到铁城的虽是小股,这种流窜犯却也难搞,铁城的百姓苦不堪言。没想到的是几百年后,铁城又来了海盗,领头的正是苏三炮。据说苏三炮是从沈阳过来的,日俄战争之后,俄国战败,撤出了中国东北,日本势力在东北迅速扩展。苏三炮那时还年轻,他搞了个日本女人,据说是日本军官的女儿。东北不能待了,苏三炮带着日本女人一路南下,在伶仃洋上做起了海盗。伶仃洋上岛屿众多,苏三炮带着一帮兄弟横行海上,不光抢劫海上过往的船只,也抢岸上的人家。最严重的时候,他还攻打过铁城县城。那一仗,沈先生还记得。天还没亮,苏三炮派到城里的海盗偷偷开了城门,苏三炮带着两百多个海盗杀进了县城。等城里的守军反应过来,慌慌张张地进行抵抗,已经来不及了。海盗砍瓜切菜般把守军打得落花流水、作鸟兽散。沈先生跑到街上,只看到拿着长刀冲杀的海盗和四散逃跑的百姓。不到三个小时,海盗把县城洗劫一空,迅速退回了伶仃洋。也是那一仗,让沈先生下定决心组建民团,官府是靠不住了。那几年,沈先生带着民团剿过匪,效果显著。山上的土匪本就不成规模,一打一劝,土匪下山从了良。沈先生头疼的是海盗。他们平时待在海上,伶仃洋上那么多岛屿,鬼知道他们躲在哪里。就算知道,凭沈先生手上的那几条破渔船,也不是海盗的对手。沈先生出过海,他想找苏三炮谈谈。在海上转悠了几天,沈先生晒黑了,皮脱了一层,连海盗的影子也没见到一个。他没找到海盗,海盗的女人却找到他了。

沈先生看了看两个孩子问,你真是苏三炮家里的?远藤静子说,又不是什么清白声誉,哪个想顶冒?沈先生说,你好大的胆子,苏三炮四处作恶,我恨不得杀了他,你居然敢带着两个孩子过来,还想做我学生。远藤静子说,苏三炮虽然是个海盗,但我不想把孩子耽误了。我打听过,先生的学问人品在铁城有口皆碑,能拜在先生名下,那是孩子的福气。沈先生说,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是苏三炮的孩子?远藤静子说,我不想骗先生。沈先生长叹了一口气说,冤家,也是荒唐。你把孩子带回去吧,铁城人对苏三炮恨之入骨,要知道这是他的孩子,那还不得把他们吃了。远藤静子微微笑了说,只要先生愿意收下这两个学生,别的我不担心。沈先生说,这话怎么讲?远藤静子说,普通百姓,哪个敢杀人?再说了,要是真被杀了,那也是他们的命,我不怪先生。想了想,沈先生说,我可以收下这两个学生,我想见见苏三炮。远藤静子说,只要先生肯收,这事我来安排。沈先生说,那好,孩子我留下,住我家里。你回去,没事不要来,招风声。远藤静子说,那谢谢先生了。说罢,拿了三根金条递给沈先生,说,我知道先生不图钱,做学生总要有做学生的规矩。沈先生看了金条一眼说,也不知道是哪家的血汗,你拿回去吧。遠藤静子收回金条,摘下手镯说,这个是我祖上传下的,干净。沈先生脸色一变,说,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远藤静子看着沈先生说,如果先生什么也不要,我心里过意不去。沈先生说,我说过了,我想见见苏三炮。送走远藤静子,沈先生回过头对两个孩子说,记住,不要跟任何人说你们爹是苏三炮。

隔了半月,远藤静子来了,还是月夜。见到远藤静子,沈先生说,两个孩子资质不错,落在海盗窝里,可惜了。远藤静子说,幸亏还有先生教导。沈先生说,教了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要去做海盗?远藤静子说,先生,那倒不一定了。海盗也不是长久的营生,这是乱世,等天下太平了,海盗自然没了。沈先生说,一时怕是太平不了。远藤静子说,先生,我这次来,是想和您说,三炮想请您过去坐坐。沈先生说,那好。远藤静子说,明天一早,我陪您过去。今天晚了,不打扰先生休息。说罢,起身准备走。沈先生说,不见见孩子?远藤静子说,在先生这里,我放心,看一眼反倒更惦记。沈先生说,那也好。等远藤静子走了,沈先生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天上一轮明月,地上树影摇晃。他想见见苏三炮,他该说点什么?到了后半夜,沈先生暗自摇了摇头,他发现他想见苏三炮最大的原因是好奇。他打不过苏三炮,也不可能两三句口舌改了苏三炮的营生,他为匪作盗十几年,怎么可能听几句话就变了?苏三炮两个孩子倒是资质不错,比家族里的子弟要好,这真是讽刺。

天一亮,沈先生洗漱完毕,吃过早餐,去开院门。一打开门,看到远藤静子站在门外。沈先生说,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不敲门进来?远藤静子笑了笑说,太早,怕打扰先生。沈先生说,哪里的话,我这个年纪,醒得早。两人到了海边,早有一条船等在那里。沈先生上了船,远藤静子说,先生是读书人,海盗窝里都是一帮莽汉,也不识个礼节,要是有什么冒犯,还望先生海涵。沈先生说,不瞒你说,我想起了戚将军。远藤静子笑了起来,说,不怕先生笑话,我祖上据说有不少人是被戚将军杀掉的。沈先生说,看来做海盗算是府上的家业。远藤静子说,以前做武士,实在没有办法才做了海盗。后来,也上了岸。沈先生说,听说令尊也是武官。远藤静子眼睛一红,说,我对不起他。沈先生说,他又何尝对得起我们的百姓。远藤静子说,沈先生,我们今天不说这个。家国的事,我们女人管不了,我不过嫁了个喜欢的人,生了两个孩子。这男人是官是匪,那都是我男人。我把两个孩子送到先生门下受教,也是希望以后有个出路。船在海上走了一个多小时,靠在一个小岛上。远藤静子对沈先生说,沈先生,到了。上了岸,早有海盗在路边等着。见到远藤静子,恭恭敬敬的,有些畏惧的神色。到了半山,沈先生看到一个身影远远地迎了过来。等人近了,沈先生看清是一个高瘦的中年人,脸上胡子刮得干净,青黑的板寸紧紧贴着头皮,眼睛里凌厉地发出光来,不见得凶悍,自是有股慑人的气劲。见到男人,远藤静子说,三炮,沈先生来了。苏三炮作了个揖说,麻烦沈先生到岛上来,还请先生见谅。沈先生看了看苏三炮,不过像个精干的渔民,你就是苏三炮?苏三炮说,怕是让先生失望了。沈先生说,有点意外。苏三炮说,恶人坏人不单是个外相,有些恶人看相倒比好人还要周正些。沈先生说,这也有道理。

把沈先生迎进山林中的窝棚,苏三炮说,沈先生,环境简陋,还请您多担待。从外面进来时,沈先生留意到,海盗生活条件简陋,和岸上比,差了不少。苏三炮住的这间,算是好的,也不过是几块毡布拉起来,摆了张桌子和几条长凳。远藤静子端了茶杯进来,给沈先生泡茶。苏三炮给沈先生敬过茶说,听静子讲,先生想见我。沈先生说,你应该知道,这几年我一直在剿匪。苏三炮说,知道,其实,我见过先生,只是先生没见过我。沈先生说,这也不稀奇,我在明处,你在暗处。苏三炮说,先生这次来有什么指教?沈先生说,指教不敢,我打不过你,想看看你什么样子,死也死在明处。苏三炮说,我知道先生看不起我,恨不得杀了我。可我想问下先生,我到底做了什么大恶的事?沈先生说,沿海的百姓没少受你的苦。苏三炮说,先生可知道我这名字的由来?沈先生说,听过。苏三炮每次上岸,先放三炮。听到三声炮响,都知道是苏三炮来了。苏三炮说,说起来我是海盗,三声炮响之后,我上岸能抢到什么东西?更不要说伤人了。我抢的船只,要么是官船,要么是外国的船。不信,您回去问问岸边的渔民,苏三炮什么时候抢过他们的船?我要是放开来抢,兄弟们也不至于活得这么窝囊。全世界的海盗,哪儿见过穷成这样的。沈先生说,你闯过县城,杀了人。苏三炮说,我十几个兄弟被关在牢里,我不能不管。沈先生说,你不该杀人。苏三炮说,我打的是官兵,不打他们,我救不了我的兄弟。沈先生冷笑一声,说,这么说来,你倒是侠义了。苏三炮说,这个名声我不敢当。古人说,宁为盛世犬,不做乱世人。碰上这个世道,我做这个,也只讨了个生活。先生要是不信,您去问问我这帮兄弟,哪个肚子里没有一江苦水,哪个不是活不下去才落了草。沈先生说,我不听你讲这个,你进了铁城,我就要打你,打不赢也要打。苏三炮说,沈先生,难得您来一次,今天不谈这个,您是先生,我敬您。一早我让人去岸上买了鸡鹅回来,置了酒席,想请先生吃个饭。沈先生说,我看不必了。苏三炮说,沈先生,我虽然是个海盗,道理还是懂一点。您愿意收我两个孩子做学生,我感激不尽。就算哪天,您把我抓起来,送到牢里面,这份恩情我永世不忘。

酒席摆在林间的空地上,桌上一碗碗肥壮的鸡鹅,少不了各色的鱼和虾蟹。海盗见到沈先生,都站起来,喊“沈先生”。苏三炮和远藤静子在沈先生左右坐下,端了酒杯。沈先生抬头望过去,伶仃洋上波涛平静,日光照在海面上,波光闪烁。沈先生举起酒杯说,这是文状元的伶仃洋啊,都说崖山之后无中华,这国怕是真的要亡了。苏三炮说,只要还有先生这样的人,这国亡不了。沈先生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我能做什么?连一方平安都保不了。苏三炮举起酒杯说,先生,这酒敬您。沈先生一饮而尽。远藤静子给沈先生加满,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双手端起酒杯,突然跪了下来说,知道先生为难,还请先生费心。沈先生连忙扶起远藤静子说,你这是做什么?远藤静子说,您收了海盗的儿子,迟早毁了您名节。沈先生说,我不管是谁家的孩子,到了我那里,就是我的学生。我自然比不得孔圣人,也算是读过圣贤书的,一事归一事。那天,沈先生大醉。他们从中午喝到太阳掉进海里,沈先生吐了两次。苏三炮对沈先生说,先生,别喝了。沈先生大叫,拿酒来。喝到最后,沈先生眼睛血红,指着苏三炮说,你是海盗。苏三炮说,我是海盗。沈先生指着自己说,我是教书先生。苏三炮说,您是先生。沈先生说,我一个教书先生难道不比海盗懂得事理?苏三炮说,先生自然是懂的。沈先生说,有天我要是死在你手里,倒也是圆满了。苏三炮说,先生,您喝多了。沈先生說,我给两个孩子取个名字吧。苏三炮说,那感谢先生了,还劳先生赐名。沈先生说,大的立德,小的立仁,你看如何?苏三炮说,好。他倒上酒,敬沈先生,谢先生赐名。沈先生醉了。等他醒来,已是三更。他出了帐篷,岛上月光正浓,波涛一声盖过一声。沈先生望着崖山方向,潸然泪下。

喝了杯酒,陈寂深晃了晃油光闪闪的肉脑袋,望着苏植苓说,你爷爷叫什么名字?苏植苓说,苏立德。陈寂深说,那是老大,这些事情你听他讲过没有?苏植苓说,没有,爷爷过世时我还小。陈寂深说,那真是太遗憾了,本来应该有些好故事的。我说的这些,和你太爷爷,也就是苏三炮有些关系,你爷爷那一辈的事情,后面没有记录,没人知道,只知道你太爷爷带着你爷爷他们去了日本。苏植苓说,您讲的这些,我也是第一次听说。真没想到,我祖上竟然是海盗。陈寂深说,你爷爷不愿讲,恐怕和这个也有关系,毕竟说起来还是不太光彩。苏植苓说,都是陈年往事了,说起来也是传奇,无所谓光不光彩的,当故事听就好了。陈寂深说,你能这么想好得很。你这次回来,真是烧个祭文,没别的事?苏植苓说,确实没别的事。陈寂深说,我有个不情之请,苏教授方不方便把祭文给我看看?苏植苓说,陈老师,这个恐怕不行。家父有交代,烧了即可,我想看一眼,家父也不让。陈寂深说,这样,理解,理解。不过,大致的内容,我应该能猜出来。昨天晚上,接到电话,我想你应该是苏三炮的后人。沈先生死去多年,能记得沈先生的人,铁城怕是没有了。也不奇怪,毕竟在铁城历史上,沈先生算不得什么重要人物。别说他没有功名,就是有个进士的功名,也要被后人冲淡了。铁城的名人,主要出在民国,这些年铁城政府也主要围着这些人做文章,像沈先生这种连秀才都不是的读书人,还有哪个会记得?陈寂深说完,苏植苓说,听陈老师这一讲,我倒是对沈先生有些兴趣。陈寂深说,我说的这些,其实也没有经过严格考证,民间有人说,沈先生后人还在。说起沈先生的故事,他们也是将信将疑。毕竟好些年前的事,过了三代,没人记得,人就真的死了。大致上,沈先生是个读书人,据说学问极好,参加过县试,却连秀才都没考上。再后来,科举废除,沈先生年纪也大了,新式学问做不来,也没那个心境。他的那点故事,主要和你太爷爷有关,海盗和读书人牵扯到一起,那是有意思得很。当然,沈先生组织过民团,打过土匪,这个县志有过几句记载。苏植苓说,陈老师,您知道沈先生埋在哪里吗?我去把祭文烧了,了了我爷爷的心愿,也算完成一件大事。陈寂深说,大致的位置是知道的,不过,要找到准确位置,还要花点时间。这样,明天让王教授陪你去崖山转转,感受一下。我去找找沈先生后人,搞清楚位置。后天,我陪你一起去拜祭,给老先生烧个纸,算是后学的一点敬意。

从海岛回来,沈先生埋头教书,懒得理外界的事情。科举早停了,眼下学校教的都是新式学问,沈先生不懂,他还是教他的古书。每次看到苏三炮的两个孩子,沈先生会忍不住问自己,为什么要教这两个孩子?想归想,他对苏立德、苏立仁两兄弟要求更严格些,他们不要再回到海上了,不要再做贼。他想起苏三炮在岛上和他说的话,把孩子送给沈先生,等于放了两个人质在他手里。他不要命,两个孩子的命他要。等到学生都散了,各自回家。偶尔,沈先生会对两个孩子说,人立于天地之间,须清白正气。没有了这口气,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他从来没向两个孩子问过苏三炮的事情,如果他问,他想他们会说的。每个月,到了月圆,远藤静子来看孩子。她到的时候,沈先生多是刚吃过晚饭,坐在院子里乘凉。南方的天气,一年四季,多数是热的,只有两个月略冷,不过是多加两件衣衫。刚开始,沈先生以为是凑巧,后来发现了,知道远藤静子特意等他吃完饭再过来。沈先生说,你过来看孩子,一起吃个饭,就不要在外面吃了。远藤静子说,已经打扰先生了,不好太过打扰。沈先生说,哪里的话,加副碗筷而已。沈先生说过了,下次再来,还是那个时候,沈先生不说了。远藤静子过来,沈先生把两个孩子带出来,自己走开。见到母亲,两个孩子面露喜色,看得出高兴来,动作上却也规矩有理。看看孩子,说上几句,远藤静子让他们去找沈先生。沈先生过来时,远藤静子多半静静坐着,身子挺直,端庄有素的。见了沈先生,起身弯腰鞠躬。沈先生说,你也不必太客气了。两人说一会儿闲话,远藤静子从不问孩子的状况,沈先生说起,她听着。有次过来,远藤静子带了两块玉,还有一尊青铜佛像。沈先生说,你这是干什么?都说过了的。远藤静子说,先生有先生的意思,我不能失礼,还请先生收下。沈先生说,太贵重了,看这玉的成色,怕是汉代的东西,这佛像该是南北朝的吧。远藤静子说,先生好眼力,这些东西到先生这里,算是落到了好处。放我手上,谁知道哪天到哪里去了。沈先生连连摆手,说,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收。远藤静子说,先生言重了,都说乱世黄金盛世收藏,现世这些东西也值不了几个钱,送给先生是个意思。沈先生还在推辞,远藤静子说,先生硬是不收,我只能带着两个孩子回到海上。沈先生看了远藤静子一眼说,那我先帮你收着。远藤静子说,多谢先生了。沈先生送过远藤静子一次礼物。那是次年春天,树上的枇杷熟了。远藤静子看过孩子,准备走,沈先生说,我也没什么东西送你,正好枇杷熟了,这果子结得爱人,甜润。我给你摘一点。远藤静子说,那谢谢先生了。沈先生摘了一些枇杷,递给远藤静子说,你带回去,孩子在我这里,你放心。远藤静子接过枇杷,看了看沈先生的院子说,这个乱世,沈先生还有一个院子,多少人羨慕。沈先生说,说起这个院子,也是祖上传下来的,守着这点祖业,心里就安定了。院子里除了枇杷,还种了两棵芭蕉,叶子青绿宽大,漂亮得很,入得画来。枇杷树下,一方石桌,四个石礅,沈先生常在那里喝茶。远藤静子说,等哪天安定下来,我也要找个院子,种上两棵枇杷树,学学先生的样子。沈先生笑,说,这也不是什么难事。远藤静子说,一时怕是实现不了。说罢,拿了枇杷,和沈先生道别。

两三年时间,铁城稍稍太平了些。苏三炮没有上岸,他带着海盗在伶仃洋上讨生活。再后来,官府和苏三炮打了起来。官府的人找到沈先生,对沈先生说,沈先生,政府准备打击海盗,苏三炮越来越猖狂了,专抢外国的船,外国的船那是抢得的?也不想想大清是怎么亡的。沈先生说,你们官家的事,我一个平头百姓管不了。来人说,先生的民团以前也是出过力的。沈先生说,这两年铁城没了匪患,民团散了。来人说,只要先生一句话,队伍还能组织起来。沈先生说,我老了,没有力气了,你们另请高明吧。来人走了,沈先生隐隐有点担心,远藤静子有四个月没来了,不会是出了什么事情吧?又过了个把月,黑漆漆一个夜里,沈先生听到了叩门声,他赶紧披着衣服起来,快步走到门边问,谁?是我,沈先生。沈先生连忙打开门,让远藤静子进来。刚坐下,沈先生准备去叫两个孩子。远藤静子说,沈先生,先不忙叫孩子,我有几句话想跟您说。沈先生坐下,看了看远藤静子说,几个月没来,我还怕你出了什么事情。远藤静子说,有些事情先生想必听说了。沈先生点点头。远藤静子说,这几年辛苦先生教导,今晚我要把立德、立仁带走。沈先生说,两个孩子在这儿好好的,怎么想到要带走?远藤静子说,三炮和官府打了几仗,孩子在这里迟早连累先生。沈先生说,我这把老骨头,虽说不值钱,也不见得有人敢动我。远藤静子说,万一先生有什么事,我心里过意不去。沈先生说,你有没有想过两个孩子?远藤静子说,先生此话怎讲?沈先生说,他们要是跟你回去,被官府抓住了,都是匪盗,不说杀头,怕也难得安身。远藤静子说,想过,那也是他们的命。沈先生说,你走吧,我不同意。他们一天是我的学生,我一天不让他们做强盗。远藤静子跪下来,对沈先生说,先生,那两个孩子就托付给您了。要是我和三炮都不在了,您让他们去沈阳找他外公。沈先生扶起远藤静子说,真有那天,我把他们当沈家子弟养他们成人。远藤静子喝了口茶说,我这次来,想和先生道别,以后怕是没机会见了。沈先生说,凡事往好处想,总有转机。远藤静子说,这次恐怕不行,三炮过些天要攻打县城。沈先生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颤,说,又打?远藤静子说,不能不打,官府和三炮在海上打了几仗,抓了他二十几个兄弟,说是过些天要杀头。沈先生吹了吹茶末,正色说,三炮不上岸,我不打他,他上岸,我必须要打。远藤静子说,先生,您打不过的,官家的事,您还是不要插手了。沈先生说,你告诉苏三炮,无论哪朝哪代,为匪作盗总是不对。各人有各人的苦处,不能说有苦处就去作歹,他手下被抓的,也没有谁被冤枉。你让他走,不要再来铁城。远藤静子说,打完这一仗,如果还活着,我们走。就这样走,我们走不了。沈先生说,那我在铁城等他。远藤静子说,那麻烦先生把立德、立仁叫来,我带他们走。沈先生摆摆手说,你走,孩子暂且放在这里。在我这里,总比在你那里安全。如果我死了,自然有人把孩子给你送过去。如果你们有个三长两短,我养他们成人。远藤静子又给沈先生鞠了一躬,转身出门。屋外,黑漆漆一团。沈先生关上门,隐隐觉得有点冷。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第二天天亮,沈先生把苏立德、苏立仁叫到面前说,这些天,你们哪里都不要去,待在家里。又对家人交代,看紧这两个孩子,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让他们出门。交代完,沈先生去了祠堂,他要通知族人。一连几天,铁城和往常一样,平平静静的,沈先生心里一阵阵发紧。每天晚上,沈先生睡不着,他几乎是强睁着眼睛直到天亮。苏三炮,来吧,我在等你。沈先生一次次默念。苏三炮进城的那天,依然是悄悄的。城门打开,他们带着刀枪杀进城来。听到外面的喧嚣杂闹,沈先生赶紧起身。苏三炮带着队伍径直杀到监狱门前,离监狱越来越近,他看到了沈先生,孤零零的一个人影站在路上。队伍停了下来,苏三炮望着沈先生说,沈先生,请您让开。沈先生说,你要劫狱,除非先把我杀了。苏三炮说,沈先生,我不杀您,请您让开。沈先生说,你不杀我,你过不去。苏三炮说,沈先生,您不走,死的人更多,我没有时间。沈先生说,你回去。苏三炮说,我回不了。沈先生说,我也走不了。苏三炮说,沈先生,那对不起了。他对身边的人说,把沈先生请走。三个大汉冲过去,架住沈先生,拖开。沈先生挣扎着大叫,苏三炮,你杀了我,杀了我。海盗冲进了监狱,里面传来零碎的枪响,还有惊乱的叫喊。一会儿,苏三炮带着队伍冲了出来。到了海边,苏三炮让人松开沈先生说,沈先生,对不起。沈先生说,你还不如杀了我。苏三炮说,您是先生,我不能杀先生。沈先生说,你这和杀了我有什么区别?苏三炮说,我杀的是官兵,我没动先生的人,也没看到先生的人。沈先生说,我不能让他们白白送死。苏三炮跪在地上,给沈先生磕了三个头说,先生,您多保重。说罢,上了船。看着船开走,沈先生闭上了眼睛。回到家里,沈先生一副丧魂落魄的样子。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沈先生把苏立德、苏立仁叫到面前说,你们两个该回去了,这里你们不能待了。他等着远藤静子。

又是一个明晃晃的月夜,沈先生听到了叩门声。他打开门,远藤静子闪进院里。沈先生正想关门,远藤静子说,先生,还有一个人。沈先生说,让他进来吧。三个人在院子里坐下,苏三炮说,对不起先生。沈先生摆摆手说,算了,过去的事,我是老朽了。远藤静子说,先生,我们要走了。沈先生说,去哪里?苏三炮说,离开铁城,去日本。沈先生说,也好,走了也好。你们等等,我叫两个孩子出来。等沈先生带着两个孩子出来,并打好了包裹。苏三炮说,先生的恩情我们永世不忘。说罢,带着远藤静子和两个孩子给沈先生磕头。沈先生说,赶紧走吧,再也不要回来,找个安生的地方,不要再做强盗了。

回到船上,苏立德对远藤静子说,妈,先生交代,要把这个包裹给你。远藤静子打开包裹,看到她送给沈先生的两块玉和青铜佛像,还有一封信。读完信,远藤静子对苏三炮说,三炮,我们对不起沈先生。

吃完饭,回到酒店,苏植苓给苏思木打了个电话,把陈寂深讲的故事和苏思木讲了一遍。听完,苏思木说,明天记得把祭文烧了。苏植苓问,爸,爷爷的祭文里写了什么?苏思木说,你别管。苏植苓问,我们家祖上真的做过海盗?苏思木说,做过。苏植苓说,真没想到。苏思木说,我以为你能想到。苏植苓说,你从来没给我讲过。苏思木说,你看过《惶碌之兵》的。苏思木说完,苏植苓一下子明白了。《惶碌之兵》是苏思木写的一本小说,在苏思木写过的书中,这本不太受关注,评论界认为这是一部失败的小说,故事虽然离奇荒诞,却过于松散,也不够深刻。苏植苓读那本书,也是当传奇故事来读。他想起那本书中有一个海盗,杀死了当地最有名的读书人,他被诅咒。在逃亡日本的海上,被飓风吞没。他死后,化身为海怪,日日夜夜对着大陆咆哮。身为海怪,它却不能见水,一旦入水,全身如同刀砍斧劈,剧痛不已。然而,这只海怪只能在海水里捕食,不然它会饿死。为了活下去,它要捕食,日复一日,它在痛苦中终日咆哮。如果要解除诅咒,它必须游过大海,在读书人的坟前砍下尾巴,从而再次转世为人。

和王竞力去崖山的路上,苏植苓突然想起了小时候见过的一幅画像。干干瘦瘦的一个老人,眼窝深陷,慈眉善目。画像是黑白的,摆在香案上,爷爷时常上香拜祭。苏植苓问过爷爷,那是谁?爷爷说,那是爷爷的先生。等爷爷过世,这幅画像伴着爷爷入土为安。他想,那可能是沈先生。这么说来,他也是见过沈先生的。到了崖山,王竞力站在山崖上,望着出海口说,这个地方也是有故事的,不知道苏教授听说过没?苏植苓说,大约知道一点。王竞力说,当年崖山海战后,南宋算是亡了,陆秀夫背着少帝赵昺跳海自杀,十万军民在此殉国。您看看这海水里,藏了多少血骨。苏植苓想象了一下,身上发冷,十万人,海上绵延不尽的尸体。王竞力说,昨天我们去了伶仃洋,当年文天祥过了伶仃洋,很快被俘,被押解到元大都,就是今天的北京。元世祖忽必烈亲自劝降,还承诺让他做中书宰相,文天祥宁死不屈,后来被杀了。从崖山回铁城的路上,王竞力接到了陈寂深的电话。挂了电话,王竞力对苏植苓说,沈先生的墓找到了。苏植苓说,那太好了,真是麻烦陈老师了。王竞力说,苏教授,有个不好的消息。苏植苓说,什么消息?王竞力说,先不说了,到了再说吧。我们先去跟陈老师会合。和陈寂深碰了头,苏植苓说,太感谢陈老师了。陈寂深说,先别忙着谢,我带你去看看吧。又开了半个小时的车,出了铁城城区,车停在一块空阔的工地前,四五台挖土机正在施工。陈寂深下了车,苏植苓和王竞力也下了车。陈寂深点了根烟,苏植苓望着他说,陈老师带我来这里干什么?陈寂深吸了一口烟说,沈先生的墓就在这里。苏植苓愣住了。陈寂深说,这里原本是一块山坡,沈家的祖坟在这里。据沈家后人讲,沈先生和他们祖辈都埋在这儿。后来的人,基本都是火化,不让土葬。前两年搞开发,这块山地被圈了进来。你要是早一年回来,还能见见沈先生的墓。现在,你也看到了,推平了。在工地站了一会儿,苏植苓说,陈老师,我有个问题想请教您。陈寂深说,你讲。苏植苓说,昨天您说,苏三炮劫狱之后,放走了沈先生,是真的吗?陈寂深说,大体上应该没错。苏植苓又问,不是苏三炮杀了沈先生?陈寂深连连摇头说,怎么会?苏三炮虽然是个海盗,也是认先生的,为什么这么问?苏植苓问,那沈先生怎么死的?陈寂深说,跳崖死的。苏植苓说,跳崖?陈寂深说,苏三炮劫完狱,解散了队伍,带着远藤静子和两个孩子辗转去了日本。过了不到两个月,沈先生就跳崖死了。苏植苓说,哪里的崖?陈寂深说,你刚去过了,崖山。苏植苓一阵沉默。陈寂深说,苏教授,有件事情我很好奇,想问问你,不知道方不方便?苏植苓说,陈老师尽管问。陈寂深说,关于沈先生和苏三炮的故事,我知道的到苏三炮去了日本就结束了。后来怎样?苏植苓说,这个我确实不知道,可能我爷爷还知道一些,他没有给我讲过。陈寂深说,那算了。又问,这祭文还烧吗?苏植苓说,去崖山。

离开铁城那天,苏植苓请王竞力和陈寂深吃了个饭,聊表谢意。陈寂深对苏植苓说,苏教授有时间多回铁城看看,铁城虽然不是你的故土,但毕竟也有一段渊源。苏植苓说,那是自然,这次回来,如果不是陈老师帮忙,我真不知道从哪里下手。陈寂深说,一点小事,不足挂齿。苏植苓说,对陈老师说是件小事,对我来说却是大事,算是了了我爷爷的心愿,我也了解了我祖上的一些故事,这些千金难买。两天前,陈寂深和王竞力陪着苏植苓再次去了崖山,在崖山上,苏植苓烧了祭文。烧完祭文,他站在崖山上,给苏思木打了个电话,告诉苏思木,祭文烧了。苏思木说,烧了就好,总算完成你爷爷的心愿了。苏植苓拍了段短视频给苏思木,告诉他,沈先生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他的尸体有没有找到,没人知道。苏思木问,那两块玉给沈先生后人了吧?苏植苓说,没有。苏思木问,没找到沈先生后人?苏植苓说,找到了。苏思木说,你把玉給沈先生后人,那本就该是他们家的东西。苏植苓望着大海说,我把玉丢海里了。从崖山下来,苏植苓问陈寂深,沈先生叫什么名字?陈寂深回头望着崖山说,沈先生字复观,余不可考。

原刊责编    季亚娅

【作者简介】马拉,男,生于1978年。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等文学期刊发表大量作品,入选国内多种重要选本。著有长篇小说《思南》《金芝》《东柯三录》,中短篇小说集《生与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