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的时候,我转学到一座小城读初中。小城依江而建,江是大江,江上船来船往,是小城通向外界的重要枢纽。我们班因此有很多船工的孩子。他们的家在江边一个山坡上,几排整齐的平砖房自下而上。据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政府为了让船工上岸而建的。之前的船工和家人都生活在船上,孩子们也不去上学。

我去过那里,不是去玩儿,是去送成绩单。我进初中就当了班长,期末考试结束,成绩出来,考得不好的学生总是把成绩单撕了。班主任于是要我挨家去送,主要送后十名同学的。其中有几个,就住在坡上那些平房里。

我的同桌刘大船家也在那儿。他的脸庞黑黑的,鼻头圆圆的,一点儿不帅,而且一到冬天就鼻涕不断。每每鼻涕快要流到嘴邊时,他就抬起胳膊一抹,他的右胳膊袖口,被鼻涕层层涂抹已然发亮。

我们那个教室,一到冬天真冷得不行,没有任何取暖设施。一节课坐下来,我脚都冻得发疼。所以冬天我也流鼻涕,也有流到嘴边的时候。好像那个时候不流鼻涕的孩子很少,上课时经常会听到吸鼻涕的声音。有的女生讲卫生,就扯作业本下来擦。但作业本的纸又硬又脆,需要使劲搓揉一番才能用。还好我有手绢,虽然手绢也会被鼻涕包浆,变得发硬,但我藏在口袋里别人看不见。等手绢僵硬到无法使用的时候,我才下决心洗。先在水里浸泡一会儿,搓揉一会儿,变软了,再打肥皂。洗干净后,很仔细地把四个角拉平,晾干。我有两块手绢,是攒零花钱买的。零花钱是自己挣的,比如挑五十斤煤球,妈妈会给我一毛钱;比如卖一个牙膏皮,可以挣两分钱。

班主任让我和刘大船同桌,是希望我帮助他,那时候叫“一对一,一对红”。可是我连看都不想看他,更别提帮他了。谁和他一对红呀,他那么黑。他也不指望我帮他,他一上课就睡觉。不过我瞧不起他,不是因为他流鼻涕和睡觉(我自己也是个又黄又瘦的丑丫头),而是另一件糗事:一开学学校打预防针(我记得叫“百白破”,百日咳、白喉、破伤风)。轮到我们班时,他撒腿就跑,班主任靳老师满操场追他,把他揪回教室,他一直发出瘆人的号叫,挥胳膊蹬腿的。后来是体育老师死死按住他,才把针打了。啧啧,亏他长那么高那么壮。

我打针的时候,不但主动卷起袖子伸出胳膊,我还敢盯着医生把针扎进胳膊里,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回家跟妈妈吐槽,感觉自己这个同桌太糟糕了,自己真倒霉,要天天挨着这么个人。

妈妈说,他总会有点儿优点吧?

我说,他哪有优点啊?不交作业,不讲卫生,经常说脏话,还——还那么胆小。

妈妈口气变严厉了:你不要用这种口气说同学!你要谦虚点儿。我说过多少次了,咱们家的孩子,要夹着尾巴做人。

好吧。我闭嘴了。

妈妈又说,你要努力找到他的优点。我就不信,那么小个孩子,还能坏到哪儿去。

妈妈不生气的时候,很会讲道理(生气的时候蛮不讲理)。我想了一下,他对我还算客气,就是说,他不惹我。我曾看见他打我们班一个男生,还抢低年级男孩的玻璃球,还拿石子儿扔路灯。他个子高,年龄也比我大。他要欺负我很容易的。没欺负我,算个优点吧。

那天我送成绩单去他家的时候,他家门开着,里面黑乎乎的,我正想问有人吗,刘大船就端着一盆衣服出来了,我大吃一惊,他竟然要洗衣服,这和他怕打针一样让我吃惊。他后面跟着个阿姨,显然是他妈妈。我叫了声阿姨,然后说,我是刘大船的同学,老师让我来送成绩单。阿姨擦擦手,接过成绩单,看了一眼眉头就皱起来说,怎么这么少的分?怎么还有零分?

刘大船不吭声,放下盆子,拿抹布擦晾衣绳,好像和他无关一样。阿姨问我,小妹儿你考了多少?当地人都把小姑娘叫作小妹儿。我就拿出了我的成绩单。阿姨看了一眼,冲着刘大船说,你怎么比人家差那么多?都是一个老师教的!刘大船狠狠瞪我一眼,吓得我赶紧从阿姨手上拿过成绩单,飞也似的跑开。

第二天开大会,是散学典礼。我看到刘大船,做好了被他训斥的准备,可他像没事人儿一样,依旧在队伍里打打闹闹。坐下来后,我小心翼翼又有些期待地问他,你妈打你了吗?他说,打啥子打?她敢!为什么不敢?我很好奇。他说,我比她强多了,她连加法都不会做,她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我说,那你爸呢?他说,我老汉儿在水上,晓得个屁。

他管爸叫老汉儿,而且永远都是这句话:我老汉儿在水上。后来我读《水浒传》,读到那个“水上漂”张顺,就会想起他老汉儿。不过我无法想象他老汉儿是个“浪里白条”,应该是“浪里黑条”才是。期末老师在班上念还没交学费的同学的名单时,总有他。“我老汉儿在水上。”他总是这样解释不交学费的原因,似乎理直气壮。我不明白他老汉儿不回家吗?还有,在水上不挣钱吗?为什么连学费都不给他?如果老师再追问下去,他就会说,烦得很。这是他的口头禅。

其实那个时候的学费,一个学期就三元七角五分,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我母亲总会提前把父亲寄来的生活费,拿出七元五角放在一个信封里。等开学的时候就拿出来给我和姐姐。我姐姐读初三。母亲生怕一不留神花掉了。作为一个文化人,她觉得交不出学费是很难堪的,尽管我们家日子过得也很紧巴。

春天,新学期开始了。

开学第一天,刘大船看到我就笑嘻嘻地说,我妈生你的气了。

我莫名其妙,怎么可能?他肯定是故意找话跟我说。

刘大船接着说,我妈说你在菜市场看到她不打招呼,傲气得很。

菜市场?我确实经常去,背个背篓,按妈妈的要求买几样蔬菜。至于肉什么的,只能在国营肉店凭票购买。那个菜市场在江边,从我们学校旁边一个台阶走下去就到了。其实也没摊位,一个个背着背篓或挑着竹筐的农民,沿江一溜儿铺开,卖完就走。菜都非常新鲜,裹着江边的雾气,湿漉漉的。

我通常就是买一把藤藤菜。偶尔买点辣椒、西红柿。后者属于细菜,我们不常吃。说来我们家刚到小城时,是不吃藤藤菜的。因为我妈说那个菜长在水里,水里有粪泡着。那个地区肝炎多发就是这个原因。可是第二年她就坚持不住了,因为藤藤菜是小城的主打菜,又多又便宜,一大把藤藤菜一毛钱,比辣椒、西红柿、茄子便宜多了。加上左邻右舍的阿姨,成天交流炒藤藤菜的经验。比如先把豆瓣大蒜炒香,再入藤藤菜,大火,几铲子就起锅,绿绿的,脆脆的,又辣,很下饭。于是我们家也开始吃藤藤菜了。唯一的措施,就是底下秆子掐掉比较多。

回想起来,我买菜的时候,的确有个女人朝我笑来着,我觉得我不认识她,还以为是冲别人笑,瞥她一眼,就转身走了。原来是刘大船的妈妈。我怎么一点儿印象也没有呢?

我感觉理亏,就跟刘大船解释说,我不是故意的,我没认出阿姨。刘大船说,没得啥子,我跟她说了的,人家哪个记得着你嘛,就见过一回。不要那么小气撒。

我有点儿感激他帮我说话。其实我就是记不住别人的样子,这是老毛病了。有一次放学,对面走来个男人,我们班陈淑芬拽着我就跑。我问她怎么了,她说那是校长啊。可我完全不认识。

下午数学测验,题很简单,老师就是想看看我们一个假期过去,有没有把上学期的东西都忘光。可是劉大船在旁边扭来扭去地,好像屁股底下有东西似的。卷子摊在桌上,不着一字。

我说,你别老动行吗?他小声说,那你让我抄一下。我想了一下,就把做好的那边卷子朝他移过去。他终于安静下来,开始抄。放学后他说,其实我根本不懂,也不想学,我就是见不得我妈哭。我一考不及格她就哭。烦得很。

我说,没有多难,你好好听课就能会。他说,反正我毕业了也是上我老汉儿船上去跑运输,学那么多有啥子用嘛。我无话可说了,因为我也不知道学那么多有啥用。我也只是为了让我妈高兴。

老实说,除了考高分,我没什么能让我妈高兴的事。我妈总皱着眉头,还动不动就骂我。我不自觉地讲出来。

刘大船很惊讶,你妈还要骂你?你那么乖的。

我说,要骂。她生气了就乱骂。昨天她感冒了,躺在床上一直咳嗽,痰就吐在床边的地上。我放学回家扫地,看到痰就绕开了,我是想去找煤灰盖住痰再扫。哪晓得我妈就生气了,骂我嫌弃她,说养我有什么用?还不如养条狗,养狗还能摇尾巴。我不敢回嘴,铲了一撮箕煤灰盖在痰迹上,再扫掉。

刘大船说,格老子你妈妈好霸道,比我妈还霸道。

我说,你不懂,我妈妈被欺负过,现在没工作了,她心里很恼火。

那你们家就是因为被欺负了才来我们这儿的吗?他问。

我没回答,我说不清楚。我只知道妈妈当了“右派”,但这件事不能告诉他,不能告诉任何人。我们家搬到这个小城,对我来说,最大的好处就是没人知道我们家以前的事了。如果知道了,我不可能当班长。

你老汉儿呢?他又问。

我摇摇头,嗓子忽然堵得慌,感觉一开口就会哭出来。爸爸在大山里修铁路,一年半载才回家一次。妈妈总是皱着眉头,很少对我笑。虽然我在刘大船面前帮她辩护,心里还是觉得很委屈。我低着头往前走,不再说话。

刘大船走在我旁边,时而在前,时而在后。他的裤脚短了一大截,露出没穿袜子的脚脖子。脚脖子都皴了。如果是我妈,一定会找布头接上一截的。我妈很会想办法。我衬衣的两个胳膊肘磨破了,她就剪掉改成短袖。裤子的膝盖磨破了,她就用缝纫机踩两个圈儿。虽然我很不喜欢穿补过的裤子,但也比破的好啊。小时候我总捡我姐的衣服穿,现在我个子和姐姐一样高了,捡不成了。我妈只好做两件,对她来说也是太难了。

校门口那棵香樟树,长出新叶了。老叶子中间冒出点点绿色,好像鸟窝里的小鸟探出了毛茸茸的头。有一簇新叶从树干上一个疙瘩里冒出来,淡红色的叶子,亮亮的,亭亭玉立。我心情好起来,我说,你看那片叶子,比花还好看。刘大船抬头看了一眼,突然跨栏似的一个起跳,拽下那簇树叶跑过来递给我。我大惊,你干吗搞破坏?他说你不是喜欢吗?我说,可是,可是,这样它会死的。

我只好把那簇新叶带回家,用牙刷缸装了点儿水插进去。第二天还是耷拉了。

从那以后,我们之间的气氛比原来友好些了。虽然还是不说话,但做测验的时候,我会很默契地把卷子往他那边靠。反正老师说了,要我帮助他。

其实他也帮助我。那个时候我们用的钢笔是吸墨水的。每天上学前我都要吸得满满的,怕不够用。但也有忘的时候,我就找他要。刘大船很少动笔,墨水用不完,我也不说话,把笔帽拧开递给他,他马上就明白了,拧开自己的笔筒,挤几滴给我。

不过他的墨水不太好,我回家就得洗笔管。我们家是英雄牌的,两毛钱一瓶,他的不知是什么牌子,会在笔胆里结块。

有一天下午我进教室,发现刘大船已经到了,他很少这么早来,独自一人坐在教室里,低着个头。见我来了,他马上拧开笔帽递给我。我说,我中午刚吸了墨水,还有呢。他说,不是,你能不能给我点儿?

我很吃惊。他不好意思地抬起脚给我看。原来,他的短裤腿下面接了一截布。但裤子是深蓝色的,接上那截是灰色的,很打眼。他想用墨水涂抹,大概只涂抹了一小点儿,墨水就没了。

我不愿意给他,我说,我全部给你你也不够,下午还要上课呢。

刘大船生气了。他有理由生气。但我还是不愿意给他。下午两节都是语文课,是我最喜欢的课,我要记笔记,我要抄老师说的好句子。

我们语文老师姓姜。梳着直短发,戴着黑边眼镜,跟我在书上看到的老师的画像一模一样。她踩着铃声走进教室,教室里依然嗡嗡一片,除了少数几个女生安静下来外,其余的都还在说笑打闹。好像没听到铃声,也没看到老师。姜老师只好叫王跃红的名字:

王跃红,你起来领大家唱首歌。

王跃红是我们班文娱委员,个子虽然矮,但脸盘长得很好看,眼睛很大,不是双眼皮,而是好几层眼皮,她唱歌也好听。但她却有个很恶心的绰号,叫癞疙宝。因为她从来不主动带我们唱歌,每次都要老师说了才站起来。于是男生就在班上喊:癞疙宝,戳一下,跳一下!

每次男生这么喊,我都埋下头假装没听见。我不敢制止,我心虚。因为同为班干部,我也从来没有“积极主动地开展工作”,也是老师叫一下我动一下。我生怕哪天一个恶心绰号落到我头上。

还好王跃红是个大咧咧的人,她满不在乎,依旧是老师叫她她才领大家唱歌。

王跃红站起来,起了个头:“红星闪闪——预备唱!”

我们就唱《红星闪闪》:红星闪闪放光彩,红星灿灿暖胸怀……七高八低的,唱到后半段已经乱了。但好歹唱完以后,教室有了短暂的安静,姜老师赶紧说,上课!我赶紧说,起立!大家稀里哗啦坐下后,姜老师说,请同学们翻到第九课……

一阵翻书声后,嗡嗡嗡的声音又开始了。

姜老师在黑板上写下题目,转过身来,皱了皱眉,然后盯着我,不管不顾地开始讲课了。我也努力不管不顾地看着姜老师。

刘大船讲话的声音特别大,还几次离开座位,跑到别的同学那儿聊天。他是故意的。我只好不去理他,一个劲儿在本子上写字,表示我的墨水对我很重要。

第二天上学,我多拿了一支钢笔,那支笔的笔尖劈了,不能写字了,但还可以灌墨水。我坐下后拿出来给刘大船说,喂,这里面的墨水全都给你吧。刘大船看都不看就说,用不着。

我就低头去看他的裤脚,新接的那截布变成黑乎乎的了,虽然和上面还有差别,但不显眼了。我很好奇:你怎么弄黑的?他说,简单得很。语气里有些得意,好像已经不生气了。

天气渐渐热起来,这个小城有点儿像座小火炉。我穿着妈妈剪掉长袖改成的短袖,还是觉得身上黏糊糊的。教室里没有电风扇,窗户和门都开着,依然有一股汗臭。我们的教室,可真是冬凉夏暖啊。

刘大船更是个出汗大王,每天都汗流浃背的,脑袋上经常蒸腾着热气,头发湿漉漉的,跟在水管下冲过一样。因为穿着汗衫,他没有袖子可以擦脸了,就撩起衣襟擦。有时候索性把汗衫脱下来,擦擦脑袋,擦擦身子,擦完再穿上。身上那个味儿就别提了。

汗臭也是很熏人的,我强忍着才没捂鼻子。因为从小被父母教导,不能嫌弃劳动人民。比如看到淘粪工人淘粪不能捂鼻子。那是不尊重他们的表现,会伤害淘粪工人。他们是为了我们才每天和大粪打交道的。既然,我连臭大粪都不捂鼻子,何况汗臭?不过我还是会下意识地皱眉头,下意识地把椅子朝过道靠。我宁可他流鼻涕,也不希望被汗臭熏。

下午是“农基”课,全称就是农业基础知识,其实就是一些和农村有关的化学知识,比如沼气原理啥的。另一门“工基”,工业基础知识,就是讲一些和农村有关的物理知识,比如拖拉机的原理和维修、抽水机的原理和维修,等等。大概是希望我们以后去农村当知青时,可以顶点儿用。

可我们这些熊孩子,哪里会有那种自觉性,根本不想学。这两门课又不考试。所以基本上是睡觉课,尤其是放在下午。如果不是因为教这两门课的是我们班主任,估计情况还要糟。因为是班主任靳老师的课,同学们多少有些畏惧,不敢太过分。

靳老师进来了,头都不抬就喊了声“上课”。我也微弱地喊了声“起立”。有一半的人没站起来,站起来的也都闭着眼。靳老师依然不抬头,喊了“坐下”。他放下手里的教具,这才抬眼看教室,而且是很认真地一个个地看过去。也许同学们酣睡的模样,在他看来還是蛮可爱吧。我知道靳老师的原则,睡觉可以,不吵闹就行。

睡觉的人数剧增,我前后左右都是熟睡后的鼻息声,连女生也如此。一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天热犯困是正常的生理现象。其实我挺羡慕他们的,我也脑袋发沉,想搁到书桌上闭会儿眼。可是我必须撑着,我是班长。几乎每位老师上课,都会盯着我讲。

很奇怪的是,刘大船没睡。往常这个时候,他早就进入沉睡状态了,亮晶晶的哈喇子从嘴角缓缓淌下来。今天却精神十足,头还转来转去地,好像很着急似的。

我低声问,你干吗老动?有急事?

他克制不住喜悦地说,我老汉儿回来了,我放了学要去接他。

我不信!我脱口而出,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说。接着我又加了句,你骗人。也许这么长时间,总听他说老汉儿在水上,跟鱼一样,鱼怎么能上岸呢?

他说,向毛主席保证。

第二天一上学,刘大船就拿出了“证据”:他先是去找靳老师交了上学期和这学期的学费,然后又找学习委员交了作业。

前一件事他颇有些高调,大声地说,我们老汉儿喊我把两个学期的学费都交了!后一件事就有点儿偷偷摸摸了。他只是把本子往学习委员秦向前的桌子上一摆。哪知秦向前完全不理解他的心情,很大声地说,耶,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也交作业了嗦。

刘大船瞪了他一眼,无奈地解释说,莫法,我们老汉儿昨天黑夜一直守着我做,做到半夜才让我瞌睡。

如此,我确信“水上漂”真的回家了。

看刘大船神采飞扬的样子,我也有点儿想我的“老汉儿”了。听妈妈说爸爸可能会在七八月份休假,那正是我们放暑假的时候。

天热以后,刘大船下午经常迟到。一看他脸上的席子印,就知道他睡过头了。他妈妈不喊他吗?我偶尔睡过头,甚至梦魇,妈妈会推醒我,我一个激灵,顾不上洗脸就往学校跑。

有一天刘大船走进教室,全班哗然,原来他剃了光头,锃亮。有几个男生立即跑去关教室的灯,大喊,大灯泡来了!大灯泡来了!可以节约用电了!刘大船嘿嘿地笑,反复摸着自己的光脑袋,估计他也不习惯。

我觉得太好笑了,怎么头发没了,脑袋像变形了似的,像颗大鸭蛋。我不敢看他,怕自己忍不住会笑。

不过剃了光头,他的汗味儿没那么浓了。我还是高兴。

剃了光头后他还有个变化,迟到次数更多了,甚至旷课。有一回他连续两个下午旷课,作为班长,我不得不过问。

你昨天下午怎么又旷课?他嘿嘿一笑说,太热了,我去河里游水了,搞不赢回来。我说,啊,你下河?校长说了不准下河游泳!他满不在乎地说,这有啥子嘛,我一生下来就被我们老汉儿丢到水里头了。有啥子嘛。

我皱皱眉,想不好要不要告诉老师。几乎每年夏天,我们这座小城都会发生一两起孩子下河被溺死的悲剧,去年夏天竟淹死了一对双胞胎,他们的妈妈哭得晕过去了。所以夏天一到,学校就三令五申,不准孩子下水游泳。还印在纸上,让学生带回家给家长看。可是对刘大船这样的孩子,基本是不起作用的。不让他下水就跟不让他吃饭一样。他们把下河称之为洗澡,每天必洗。

纠结一番后,我决定不告老师。第一,告了也没用,他肯定还会去的。第二,告状总不是件好事吧。第三,最重要的是第三,我也很喜欢游泳,所以我能理解他。

小时候我和姐姐经常去父亲学校的游泳池游泳。妈妈准备了旧短裤旧背心,专门拿来让我们游泳穿。泳池四周都是杨树,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我们在水里声嘶力竭地叫。无论天气多么炎热,我只要一进入水里,就开心得要命。虽然只会狗刨,但是胆子大,泳池那个三层高的跳台,我都敢爬上去跳。先跳三米的,再跳五米的,最后还跳了十米的。其姿态,就是两手贴着身子,闭着眼,扑通一声,直直落入水中,我们把这种跳法称之为“冰棍儿跳法”。

来到小城后,我差不多就把游泳戒了。不完全是为了守规矩,也是因为长大了,河边没法换衣服,加上也没泳衣。我总不可能再穿着裤衩背心下水吧。

即使不能游泳,我也盼着暑假的到来。我认为暑假才是真正的假期,不但时间长,还可以穿裙子,可以逮知了,可以吃冰棍儿。相比,寒假就太没劲儿了。冷兮兮的,不敢在外面多待。

暑假终于到了,而且,爸爸终于回来了。

爸爸回家对我来说有三大好处:第一,可以不洗碗了。爸爸一到家就宣布,这个月的碗他包了。第二,伙食特别好。平时妈妈把肉票攒起来买了腊肉,挂在厨房黑乎乎的墙上,爸爸回来就取下来吃。爸爸也会带回一些罐头什么的。我们不再是每天吃藤藤菜了,要吃茄子、辣椒。妈妈的红烧茄子是一绝,黑亮黑亮的。爸爸赞叹说,这茄子的颜色真是太好了!第三,爸爸会给我们发零花钱,零花钱是以冰棍儿为单位计算的,冰棍儿四分钱一支,每天一支。就是说每天给我们四分钱,一个月就一元二角。爸爸宣布,不买冰棍儿吃可以存起来。

爸爸的休假横跨七八两月,他就给我们发了两个月的零花钱。我咬紧牙关存下两元,用了四毛。其中两毛五买了一块新手绢,其他的,吃了两次冰棍兒,买了三袋无花果。说来,无花果那东西,我后来再也没见到过了。像火柴盒那么大一小袋,里面一粒一粒的像老鼠屎一样,酸酸甜甜的。每次我吃的时候,都会招来姐姐的鄙夷。可是我也只吃得起无花果呀。无花果两分钱一袋,总可以解解馋。

我存下一包,打算给陈淑芬。陈淑芬真够朋友,有一天忽然跑到我们家来,给了我一颗高粱饴。她说,给你,高粱台。我吃了人家的嘴软,没好意思纠正她那个字不读台,读饴。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吃高粱饴,感觉比粑粑糖和薄荷糖都好吃。

转眼就开学了。

一开学我就听到一个爆炸性新闻:刘大船当了英雄!

是陈淑芬第一个告诉我的,她说她假期遇到了王跃红,王跃红去学校参加唱歌培训,听靳老师说的。

原来,刘大船去江边游泳的时候,救了一个同学。那个男生不知是脚抽筋了还是怎么了,游着游着,忽然就沉下去了。刘大船一发现,马上就跳到水里去救他,把他救起来了。而且这个男生就是我们年级二班的宋强。

我听了很激动,没想到我的同桌居然成英雄了。

果然,在开学典礼上,校长大张旗鼓地讲这件事。校长说,我们学校出了一个少年英雄,一个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我们每个同学,都要学习刘大船同学这种舍己救人的大无畏精神。

我们都去看刘大船,他嘿嘿地笑,满脸通红。

校长肯定激动,你想如果不是刘大船,我们学校又要多一个死人事故了。现在不但没死人,还出了英雄。坏事变好事。

我从书包里拿出那袋无花果递给刘大船,我想陈淑芬一定不会有意见的。他居然摆摆手说,不要不要。耶,当了英雄还真的不一样了。

第二天放学后,靳老师叫我去办公室。

靳老师示意我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那是另一个老师的椅子,我有点儿不敢坐。但靳老师像对待成年人那样说,你坐,你坐。我只好坐下。

靳老师说,有个重要任务交给你。学校马上要开展向刘大船学习的活动了,下个星期开大会,刘大船要在会上发言谈心得体会。他写不来作文,你知道的。你去帮助他完成这个任务。

我?我使劲儿摇头,我不行。

靳老师说,不要有畏难情绪。你先去问问他是怎么救人的,然后根据他说的情况写下来,你写好了我会改的。没事,就按你平时写作文那样写。

我还是摇头。后来觉得光摇头不行,得拿出意见来。我说,你让秦向前帮他写嘛。秦向前是学习委员,男生里学习最好的。

靳老师说,我是特意把这个任务交给你的,因为下学期我们班就要发展团员了。你是最有希望的,你学习好,但还得多关心集体,积极要求进步才行。

我没办法,只好答应下来。不是为了入团,是实在说不过靳老师。靳老师还拿了张报纸让我参考。报纸上有英雄人物杨水才的事迹,题目是《小车不倒只管推,一直推到共产主义》,一个整版。我看了一遍,人家是个农村的党支部书记,写的都是农村里的事,而且人家已经牺牲了。跟刘大船完全不一样。

我怎么写啊,假装自己是刘大船吗?

放学后,我跟刘大船去他家,让他给我讲讲当时救人的情况。想来,这是我生平第一次采访吧。他妈妈见到我笑容满面,但嘴上却说,这个瓜娃子,自己才多大嘛,就敢去救人,太危险了!

刘大船生气地吼了句:你不要乱说!

他妈妈就背个背篓出门去了。我坐在小凳子上,拿出本子,一本正经地说,请你谈谈救人的经过。

刘大船笑起来,你好搞笑哟。

我生气地说,我有什么办法嘛。

刘大船说,其实也没啥子好谈的。就是嘛,我刚从水里面出来穿好衣服,格老子就看到有个脑壳在一冒一冒地,然后就看到两只手朝头上举,我一下就晓得有人遭了!我就赶紧跑过去跳下水,游过去拉他。我想起我老汉儿说的,这种时候要从后头夹住他,不然他会把我也拉下水。还好,他没有乱整,我就把他拖到水边了。拖上来我才晓得他是二班的。

我说,完了?他说,完了。我说,就这么点儿内容不行,靳老师说至少要写一千字。

他摸了摸头发,那颗亮亮的光头已不复存在,一个假期就铺满了草。他说,哦,还有,拖上来以后,我把他背到身上控水,我老汉儿说的,不把肚子里的水搞出来,还是要死人。我使劲颠,他就吐了,吐了好多,不光是水,还有好多渣渣滓滓的东西。后来嘛,有几个大人跑过来,把他弄到医院去了。我就回家了。

我赶紧记录下来。再问,那你跳下水之前,想的是什么?

他说,想啥子哟,啥子都没想。

我启发他:你没有想起邱少云、黄继光、董存瑞他们?

他哈哈大笑,说,哪个都没想。

我说,那有没有想起毛主席的教导?

他不耐烦地说,嘿,我给你说了我啥子都没想,人都要淹死了,还想那些?

我一想也是,哪有时间想别的?我又问,那你救起来那个同学,感谢你没有?

他高兴地说,感谢了感谢了!当然感谢了!

我觉得他那么高兴,不是同学感谢了他,而是他终于又有一点儿可以告诉我的了。

“那天晚上,他妈妈就牵起他到我们家来了,还拿了二十个鸡蛋。他妈妈喊他给我鞠躬,搞得我很不好意思。他妈妈说我是他们全家的救命恩人,还说她听到有人跑来告诉她,她娃娃淹到水里的时候,她的腿一下就软了,从台阶上摔下来。

“她撸起裤子,我看到她膝盖上一大片青紫。

“她说到一半就哭起来了,说如果娃娃没有了她也不活了。还说,娃娃的老汉儿要是晓得了,肯定要暴打她。

“后来那个阿姨就跪到地上了。把我吓坏了。我妈妈赶紧去把她扶起来,喊她坐着说,还倒了一杯蜂蜜水给她。那个蜂蜜是我救了人之后一个邻居送来的。”

不知为什么,刘大船后面讲的这段,让我想哭。我仿佛看到了那个阿姨,眼泪哗啦啦地,跪在地上。假如是我淹死了,我妈妈也会哭得稀里哗啦吧?

回家后,我開始吭哧吭哧地写。妈妈问我写什么,我如此这般跟她讲了一遍。妈妈说,你们老师真是的,这种稿子怎么能叫你一个孩子写?应该他们自己写。

我说,靳老师说下学期要发展团员,这是积极要求进步的机会。

妈妈眼睛一瞪,似乎想发作,但还是忍住了。她叹了口气说,下学期你也才十四岁,入团不是要十五岁吗?

其实妈妈明白,入不入团我都得写。

如果只写刘大船给我讲的内容,五百字都不够。我挖空心思增加字数,在前面先写一段语录: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然后又写了一段自我介绍:我叫刘大船,是初二(3)班的学生。我的父亲是一名船工,我的母亲是一名劳动妇女,他们都是穷人的后代,在旧社会吃尽了苦受尽了罪,所以他们从小就教育我要珍惜今天的幸福生活。

我为自己能想出这样的招数暗暗得意。但是,字数还是不够。勉强凑了七百字,就弹尽粮绝了。

我小声嘀咕了一句,烦得很。

话一出口我大惊,我竟然说脏话了。还好妈妈已经睡了。

这篇稿子,后来经过我们班主任靳老师,经过语文课姜老师,又经过团支部赵老师他们几个人的手,终于有了一千字,比一千字还多呢。不过,等稿子再回到我手上时,我几乎不认识了。

比如这段:我奋力朝宋强同学游去,水很急,我呛了一口水,但我没有放弃,继续朝前游。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念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我终于游到了宋强同学的身边,一把抓住了他……

比如这段:我把宋强同学救上来后,他已经昏迷了,我一口气都顾不上喘,就开始抢救他。我用父亲教我的办法为他控水,在河滩上用力颠簸他,河滩上的石头磨破了我的脚,我也顾不上疼,坚持抢救他。终于,他吐出了腹中的积水,苏醒过来。当我看到他重新睁开双眼时,一股幸福的暖流涌上心头……

还比如这段:宋强同学的妈妈拉着我的手说,谢谢你刘大船同学,你真是毛主席的好学生!我还要感谢学校和老师,培养出这么好的学生。我更要感谢我们的党和伟大领袖毛主席,没有党和毛主席,就没有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

而那句让我落泪的话,“宋强的妈妈哭着跪下来说,娃娃如果没了我就不活了”被删掉了。其实之前我已经删了一句“娃娃的老汉儿晓得了肯定要暴打我”。但老师们觉得还不够干净。

稿子里还有这样的句子:平时,我就特别注意锻炼身体,牢记毛主席的教导,锻炼身体,保卫祖国。

我边看边笑,原来发言稿是这样写的。难怪我写不够一千字。

靳老师把我和刘大船叫到办公室,很严肃地说:

你,把稿子背下来,上台不能照着稿子念。

你,负责纠正他的发音,他发言要说普通话。

刘大船低头看了一遍稿子,哈哈大笑起来,引得办公室的老师都朝我们这边看。刘大船用手弹着稿纸说,格老子,这个刘大船简直是太好了,我要向他学习!

老师们全笑了。靳老师也想笑,努力抿住自己的嘴。

严肃点儿!靳老师说,你现在是少年英雄了,要注意自己的形象。

刘大船仍然嘀咕,我又没牺牲,咋个是英雄嘞?

星期天不上课,我和刘大船就到学校排练。但前一个小时,我们基本是笑过去的。刘大船读的时候,我老是想笑。我不笑的时候,他又老笑。说实话,他的样子和读出来的意思,实在是反差太大了。

当他读到“一股幸福的暖流涌上心头”时,我终于忍不住了,笑得蹲在地上。他有点儿尴尬又有点儿生气地说,你笑啥子嘛。我说,我一听你说暖流就想到鼻涕了。他有点儿恼怒地说,你乱说!

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他的圆头鼻子,自己也笑了,他甩着稿子说,这个刘大船肯定比你好撒,你也要向他学习!我说,嗯嗯,我一定向他学习,我要牢记毛主席的教导,锻炼身体,保卫祖国。

这下他也哈哈大笑起来。

让我意外的是,刘大船的记性还不错,背了几遍就背下来了。想想也是,除了老师加的那些“升华”段落,其他都是自己的事,好记。但他的普通话确实让人恼火,有些发音是怎么都纠正不过来的。比如“革命”,他是一定要说成“给命”的。

我们用了一个上午加一个下午,完成了靳老师布置的任务。

星期一下午,全校开大会,横幅是“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讲用大会”,左右两边是:“向刘大船同学学习”“做毛主席的好战士”。

大会开始,校长先讲话,又很激动地说了这是学校的光荣,还强调说学校一直在加强教育,学校一直没有放松管理,等等。然后当场宣布,评选刘大船为五好战士(那个时候学校跟军队学,不评三好学生,只评五好战士,我也当过五好战士。但是是哪“五好”已经忘了)。然后给刘大船发了奖品:一个搪瓷杯、一条毛巾。

然后是刘大船发言。真还不错,他没有磕巴,基本上顺利地把稿子背下来了,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个别普通话不达标,“革命”依然读成“给命”,但我觉得已经相当不错了。

同学们热烈鼓掌,还有跺脚的、起哄的。

然后,出现了一个我没想到的环节:宋强和妈妈上台致谢。宋强虽然是我们年级的,可是个子小,和妈妈一起上台,真的像个孩子。他的表情看上去很难受,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刘大船告诉我,宋强这几天一见到他就鞠躬,弄得他很烦。

看得出,刘大船也没想到,宋强会在这里出现。他愣了一下,想跑下台去,被校长一把拉住。校长让他站在母子面前,接受感谢。宋强的妈妈又开始说那些已经说过很多次的感谢话,然后是宋强说,宋强的声音小得像蚊子,然后他们开始鞠躬……

突然,刘大船大喊了一句:烦■得很!

喊完他就冲下台去,直接往校门口跑。靳老师慌慌张张地跑去追,团支部的赵老师也跟着去追,让我想起了那次打预防针的情景。会场一下乱了,校长勉强说了两句,宣布散会。

我很激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激动,心怦怦怦地跳。

陈淑芬也是一脸的慌乱,脸颊泛红。她跟我说,哎呀,刘大船闹情者了,他鬧情者了!

我很想纠正她,是“情绪”,不是“情者”。但我没心思。

回到家,我迫不及待地跟妈妈讲了大会上发生的事,讲的时候心里依然发慌。为了完整表述,我冒着被妈妈骂的危险,又一次说了那句“烦得很”。但妈妈听完,竟然露出微笑。她拍拍手上的面粉说,你看,我早就说了,他身上一定是有优点的嘛。

原刊责编    王    童

【作者简介】裘山山,女,祖籍浙江,现居成都。1976年入伍。1983年毕业于四川师范大学中文系。曾任成都军区创作室主任,《西南军事文学》主编。1984年开始发表作品,主要是小说和散文。已出版长篇小说《我在天堂等你》《春草》,长篇散文《遥远的天堂》《家书》以及中篇小说《琴声何来》等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解放军文艺》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百花文学奖、四川省文学奖、冰心散文奖以及夏衍电影剧本奖等奖项,还有部分作品在海外翻译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