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耳

我准确记得初次去飞水洞的情形:是五月初,村庄地势高陡,梯田层叠,插秧比别地方晚。杨媚确乎是条件最困难的同学,也曾发奋读书,成绩始终对不住自己吃过的苦,最终我们沦为同窗。此去以帮她家插秧为由,其实我们都没下过田,上午每人踩两脚泥,人家要重新侍弄秧苗。到中午,太阳没现面,但溽热缠身,人有一种正在发馊的错觉。杨媚带我们去她早已提到的瀑布,而我们此来也与这瀑布有关。她不愿谈及这村庄,但有几次提到瀑布,仿佛是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据说瀑布悬起来很高,一条白练飞泻直下,在中部散开如雨。当地人并不以瀑布指称,那地方命名为飞水洞,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建有小水电站。“……而且,我们都到那里洗澡。”彼时我们都还未有远行,假期只能在附近几个县穷游,杨媚的讲述有那么点蛊惑人心。

一行六男四女,沿河而下行到一处水汊口,五尺宽一线溪流在这汇入,溪水清澈,河水阴绿,溪水渗入河水稀释了一方水面的颜色。汊口只一户人家,男主人听到狗叫出门,跟杨媚打招呼。沿溪流往里走,两百米后见到那处水电站,只安装一台小功率发电机。再往里,唯一的路经过机电房,墙体斑驳,守厂房的是一个女人,她躺在竹床上,最大面积敞开衣襟,一个全裸的婴孩趴在女人身上自行找奶。女人没有醒来的意思。一只黑狗吠两声,便对杨媚摇尾巴,让我陡觉乡村的热闹,一片地域的人与畜生都彼此相熟。我们次第穿过一道栅栏门,门锁着,中间一根铁条故意卸掉,最胖的刘维俊通过时有些困难。后面的冯既光及时通报:“卡住了。”

郁磊阳扭头说:“来,我们一起拔萝卜。”

刘维俊赶紧自己钻过去,追着要给郁磊阳一个熊抱。

往里走,瀑布的声音渐至清晰,果然有如暴雨。山谷越收越紧,空气里水雾渐重,往上看是一线天。“真是一条会吊胃口的瀑布。”是郁磊阳的声音。我们愣一会儿才笑,他讲话总有这种冷不丁的效果。瀑布离机电房一里多地,实际走起来尤其悠长。前面有钝白的光,走过那道逼仄如门的豁口,陡然开阔,是到了一处天坑的底部。半个足球场大小的天坑。瀑布自上端挂下,无数水滴在明与暗的光线中晃动,四壁阴生植物油绿如漆。鲁南星带有相机,拍两张,嘀咕一声拍不出效果。底部水潭并不深,中间那块豆绿,水能漫过头顶。下水都已迫不及待,我们男生脱剩短裤一头扎没。洛婴备有泳衣,三点式,其他三人和衣下水。欧玉和杨媚是穿长裙,裙摆的褶子还紧,打湿以后犹如两把墩布。

洛婴在那块豆绿游泳,我们显然都看向她,鲁南星又拍几张,又是嘀咕没效果。我们臆想中男女凑一起戏水的场景并未发生。在那由职高升级的职专,恋爱虽未禁止,但会遭受老师的敌意。平日一个班的男女交往总是点到即止,临近毕业,我们班硕果仅存的一对恋人已被打狗散场。

男生退出豁口,女生在里面更衣,杨媚把在豁口,盯紧我们,包括背对着她换裤衩的时候。接下来的蓄谋已久的午餐,是在瀑布一侧的一块平地,食物早已备足,免不了有酒。酒是在职专喝起来的。没谁在志愿上填写这所学校,但最后都因补录聚到一起,像河流归于大海而污水归于涠凼。校址在远郊一处山脚,周边是锯木厂、屠宰厂、水泥砖厂、红薯酒酿造坊,还有城乡接合部藏污纳垢的一切。在那个环境,三年待下来,不喝酒简直不可想象,一喝酒,我们作为被回收的垃圾,彼此会萌生一种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的快意。

那天一喝就多,沱牌大曲很快喝完四瓶。杨媚说不能喝了,忽然又说再喝一瓶。一共买六瓶,最后还剩半瓶,被洛婴倒入水里。这时,不声不响的罗湛不声不响地从背包里拎出两提听啤,这临时添加的内容,引发一阵狂欢。即将到来的毕业是种解脱,我们忽然少了许多忌惮。

“这地方真好,瀑布真好。”乐静婷把啤酒罐捏出碎裂的声音,又说,“我决定脱光了游泳。”

“我也要!”欧玉眼睛几乎睁不开。

“那你们出去!”杨媚喝了不少,但说话时,就像一点都没喝。她又紧紧地盯着我们一帮男生,两道目光将六个男生都一一锁定。

“我们其实可以……”刘维俊喉结鼓动一下。他人胖,脖颈已开始吞噬下巴,平时喉结难得一见。

“赶紧滚出去!”

几个女生在杨媚身后哧哧地笑。杨媚把脸绷着,像午夜场的守门人开始清场。

电视上演圆笼格斗,那个日本格斗士牛皮糖一样黏人,不是跟对手打,而是把对手缠倒在地,强奸女人一样搞人家。搞到对手怀疑自己是男是女时,他就赢定了。电话打来,一接,是洛婴。她的声音以前很嗲,现在既嗲又不失干练,这是两种难以融合的腔调。我不记得多久没见她,五年或是更久,奇怪我们都一直待在这座城市。我当然知道她所为何事。一如既往,她仍是同学中的活跃分子,没她以及另几个,同学不可能一次次聚起来。说她关心着郁磊阳,莫如说每个同学都牵动她慈祥的心。她是这样的人。

我把所知道的情况大概一说。事情也正在调查,人探视不了。

“我们碰个面。我把联系多的几个同学叫来,看能帮他什么。”

我认为没这个必要。她说:“难道我们美女老得你都不想见了吗?”

到约定的时间,我开了车去。这十来年,佴城一如别的所有地方,摊饼一样四面扩,新城将旧城箍了一圈。以前城郊某个村寨,现变成楼盘或者商业广场,而以前破败的鱼塘大都翻盖成农家乐,塘里养了肥硕的锦鲤。这种鱼像狗一样跟人亲,总是让我感觉妖异。在她召唤下,一些同学陆续赶来,估计一大桌,女多男少。女同学次第地到来,引发阵阵异常雷同的喧哗。男同学只来两个,同我坐在角落抽烟。此前洛婴也要我再叫几个男的,比如刘维俊、鲁南星或者冯既光。我说那年三月八号之后,他们也都失联了。“难道他们也搭上了马航M370?”她惊讶。我赶紧说是彼此失联,一直没来往的意思。她说:“你怎么打这样的比方,巴不得人家出点事似的。以前不是天天在一起吗?”我怎么说呢,除了两口子,谁也没义务天天在一起,甚至两口子都没这义务。

凑一块儿声浪渐起的女人堆儿里,我看见乐静婷,看见欧玉。我记起当年那一幕,模糊却又切近。

“……就是杨媚以前带我们去过的那个瀑布?”

“佴城能有几个瀑布?”

“那次我在水里不知道怎么就晕了,后来听说喝了酒忌下水,容易窒息。”乐静婷陷入回忆时脸上现傻,我更清晰地记起她当年的模样。她又说:“当时都说还要再去,却从来没去。其实只要有谁组织,打个电话,我们还会去……”

“那里不是郁磊阳承包下来了吗?搞成瀑布浴场,还装有监控视频。你们去裸泳,他看得清楚。”我对面的毛胡子说。我只记得他姓李。我说:“事情还没查清楚。”他闭了嘴。

欧玉说:“视频就算是他装的,也不是为了看我们。”

女人们晃着开始走形的身体,喷笑起来。洛婴是不会笑的,作为活动的组织者,她提醒大家今天是为帮郁磊阳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呢?”另一个女人问。洛婴叫我先讲讲了解的情况。

我把电话里跟她讲过的掰细了再讲。她们确实不了解,郁磊阳毕业后很少碰见,同学约聚从不来。我能见到他,是我父母跟他父亲都还住在地质五三七队的宿舍楼。宿舍楼建在山腰,没被开发商盯上,保存至今。房改时我父母把宿舍变成私产,这辈子是搬不了。郁磊阳的父亲郁工早就搬出,自建了楼房,后又将楼房改成民宿租出去,掏不少钱把以前住过的宿舍买回来。郁工说,两个人,住六百平方米,瘆人得很。这里六十平方米正好。

毕业后他出外跑车,见面自然就少。再后来,我看父母,他看父亲,偶尔在那个院里撞面,一年顶多两三回,一般是过年时候。他从没找女友,从来都是一个人,做起生意,生意做大,从不唤一个小弟开路拎包什么的。车是自己开,那辆赭色奥拓成为我判断他是不是回来的证物。见面,我们聊近况,他尽量概括,不像以前跟我有许多话说,甚至会奇突地加一些文学性的语言。寒暄几句,我们相约以后多联系,其实并不联系,像现在大多数人大多数逢场作戏的约定。

有时我想,为什么会这样?我应该主动做些什么,让我们的关系再回到从前?哪怕过年见面,聊天时的语氛更熟络一点也好。但都是暗自一想,我知道任何补救措施都适得其反。从前像倒进井里的水捞不出原样了。

还有一年春节,他带个女孩回到破院子。女孩年轻漂亮,是他的旅行社的小导游。进院子之前,他把女孩定住讲了一番话,完全是领导布置工作。我敢肯定那是为敷衍或者宽慰父亲。那年郁工心率过速,坐下来就感觉自己分分钟猝死,成天在院子里一圈一圈遛自己,时不时扶墙哆嗦一阵,咬牙不坐。年后,郁工心率稍显正常,他也用不着带女孩装样子。

“他毕业以后他爸可以帮他搞进地质队,他不干,去帮他叔叔开车,说是全国先跑一遍再说。只几年工夫,他有了一辆大卡,还买了一辆奥拓,大卡拉货,奥拓代步。有一年过年碰面,我喊一声郁老板。他说什么老板哟,扔我一条九五至尊,真是我抽过的最好的烟,绵柔丝滑,吸进肺里往外吐心子都疼。他毕业没几年就变得有钱。那时候我还在为月入一千望眼欲穿,不够他一条烟。听我爸说,地质队散伙,他爸郁工手里有以前探矿的图纸,这个很容易变成钱。但郁磊阳自己说,我还用不着啃老。”

“说他一直不找女朋友。”毛胡子又插一句。

“好像是这么回事。有一次我也问他,是不是司机的老婆都在路边?他只说,这种事情,我也是有口难辩。听郁工说相了几回亲,他很客气,请介绍人还有妹子去天中酒店狂搞一顿海鲜。那是他的定点,是个吃货,一叫整桌菜,一样夹一筷头。这么客气,妹子以为还有下一次,从来没有。”

乐静婷又插话:“这又是为什么?难道他不行吗?”她语气极坦诚,眼里有天真的疑惑,让别人把笑声闷回嘴里。

“我怎么知道,也许是心里有人,错过了,就没打起精神另找一个。每个人心底喜欢的力量和惯性都不一样。”

“是谁?我们认识?”

“既然错过,说出来有什么用?”

欧玉说:“那就是认识的人咯?是不是洛婴?”

我看看洛婴,我们都看看洛婴。洛婴放下筷子说:“今天不是来说这个的,没意思了啊。”

我想起十来年前那次打电话给她,告诉她郁磊阳是这号闷驴,闷死自己十次,也不会把话讲出来。“他现在挺有钱的,真的,应该是同学里面混得最好的。”电话里,我本想委婉提及郁磊阳近况,说出又变成最直接。洛婴一时变得愤怒,吼着说占文你什么意思?她把电话挂了。当时她已有男友,就是现在的老公。打电话之前的几天,她主动把他叫来和同学们见面,我也在。她对他显然满意,姓庞,外经委的,长相自是不错,开口就说“那次去巴伐利亚”“上次去日本”……当时,我心里暗接一句,“这次去你妈的”。那次见面我感觉这回洛婴要搞真的,就认为有必要给她电话,想跟她仔细聊一聊郁磊阳这个人,而她没心思听。

佴城旅游搞起来没几年,是我介绍郁磊阳买下泺水湾那幢七层的烂尾楼,事成我有辛苦费。郁磊阳也对这笔交易满意,说要送我一成干股。“要不折成现钱吧。”我并非不相信他,实在是等钱急用。“到时你不要后悔。”他说了一个数字,但说眼下正在借钱,不能现给。我说不急,也不能太久。三个月后他把一半款额打到我账户,又过半年付完所有,还有付息和酬谢。

那时手头正紧,因为女人的事。年轻时,总有一次,你会觉得你和亲爱的女人之间就差一堆钱的距离,这很要命。我把身边的朋友想一想,有能力买烂尾楼的也就他,于是主动去找,看见奥拓知道他在里头。我说你不能老在外面赚,迟早要扎根的,现在佴城旅游的形势大好,旅馆怎么开都不够。去年五一劳动节,有游客街头露宿,于是就发生一起乞丐强奸女游客的事情。昏暗的夜色中,女游客睡至迷糊,把乞丐当成男朋友,竟然主动了一小会儿……这事说明开旅馆多么地迫在眉睫啊,要用钢筋混凝土的盒子把天下的有情人框定,让他们不要搞乌龙。既做好事,又顺便赚得盆满钵满,机会能错过吗?

郁磊阳说那去看看。看过以后决定买,付了定金再去找朋友筹钱。那时候我不知道郁工已经私下赚了不少。当天我嘴里讲一堆旅游的大好形势,心里并不这么认为,游客是四处流淌的洪水,谁也不知佴城发生涝灾或是旱灾。幸好,旅游起势以后,就跟前面县领导吹的一样,黄金周游客水泄不通,旅馆酒店的床位一直供不应求,可就地起价。郁磊阳的泺业大酒店七层有近六十套房,一个黄金周能赚十几万。我暗自松一口气,又肉疼那一成干股。当年变现的钱都给了那女人,之后便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不是诉苦,我是说兄弟们都碰到的破事我也从未独自幸免。

旅游生意全方位,他入了行也不能单打一,后面酒店一楼附设旅行社,本店顾客参团有折扣,或者本旅行社的顾客住店给优惠。这样他便真正入了旅游业,雇一帮导游妹子,长相不差。这时候我以为他可以歪着脑袋挑她们中的一个,起码以备不时之需。我这么问他,他浅浅地笑,反问,是你看中哪一个?

那个瀑布,飞水洞,佴城旅游搞起势后一度成为乡村游的景点。当地农民土法上马,弄得不伦不类,很快把生意做死。之后飞水洞被一个姓乔的老板承包,接下来的两年成为臭名昭著的土匪景点。他们的车停在城里各处,以极低的费用招徕游客,拉到地方强迫消费。价目表有一阴一阳两张,饭后出示的那张,一盘野菜卖一百多元,一煲蛇汤两千元打底。游客一次次把舌头像蛇信一样吐出来老长,必然不从。乔老板手底一帮马仔出面“维持秩序”,每个人的神情,都是“我的地盘我做主”。在那山谷地带,110的电话都拨不出去,游客一次次把钱掏足,自赎其身。这地方曾经百年匪患,现在不敢公然为匪,但不少家伙浑身流淌的仍是土匪血。游客纷纷举报,乔老板一次次摆平,所谓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儿。

有一年严打,乔老板及手下被定名为“乔大炳黑恶势力集团”,公捕公判会时作为成果上台展示。当年他们在景点“维持秩序”,每人都有专属造型,发型也绝不撞山,像焰火晚会上的摇滚天团;现在都削光头发统一着装勾起脑袋,看着全是老实孩子。瀑布荒废在那里,小水电站也早已撤掉。没人接盘,一是那里已然声名狼藉,二是乔大炳迟早放出来。若见有人接盘,乔大炳脑袋一抽,也许满心都是自己的女人被搞了的伤感。

郁磊阳偏要把那个景点接下来,也不马上运营,装修搞了差不多一年,就像装自家别墅。弄好以后,竟然不是景点,而是浴场,名字也改为“花洒瀑布”。他对瀑布改动的力度极大,整体环境重新设计施工,天坑的顶部装有穹顶,一摁电门,进口的透明篷布罩随时开闭。瀑布水温可调控,冬天出热水,一年四季经营。花洒瀑布主打的一个项目,是单日下午专供女宾,男士禁入,里面可以裸泳。这有别于其他浴场,男的泳衣,女的比基尼,千篇一律,味如鸡肋地相互打量。投入如此巨大,宣传也铺天盖地。好几次,我走在路上被人横塞“花洒瀑布”的小广告。“美女,你多久时间没在大自然的怀抱里自由裸体了?”主打的广告语是这样,画面是裸女和锦鲤一同遨游水底。在广告背面,郁磊阳自封为“瀑布守门人”,郑重承诺了安全与舒适。这些年我在佴城写广告词也攒下口碑,他不可能不知道,但没叫我。印在广告纸上那些屁话,我听着倒牙,据说效果不错。用一个广告公司老总的话说:你不知道怎样的鬼话能够钻进游客结构错乱的内心。

瀑布守门人有专用的logo,郁磊阳找人用动漫处理了自己的头像,着重突显他的憨态可掬,是为增强女客的信赖。配图是他肩扛火箭筒,对付坐着飞机前来偷窥的色鬼。火箭筒像是六○式,飞机是“飞机侠乐迪”里的一款。他守护她们变成一尾尾锦鲤,水中自由翱翔,或在瀑布下面任飞泻的水流按摩,力道遒劲。这跟家里的花洒绝不一样,水飞流直下三百多尺,其中蕴蓄的能量,以前是用来发电的。

从表1中可以看出,超滤耦合径向流色谱脱除灵芝粗多糖中的蛋白质有显著效果,基本实现了完全脱除。单独使用径向流色谱脱除酶解液中的蛋白质,脱除率仅为80.59%;而同传统化学方法相比,蛋白脱除率与多糖回收率分别高出56.84%和30.84%;与轴向色谱比较,蛋白质脱除率提高了25%,而多糖回收率基本一致。

我相信这都出于他的本意。如此大的手笔,一枚针眼摄像头就可能彻底砸锅,他比任何人都了然。

“是的,情况有了新的进展,报案的反倒成了作案的。”

我眼光还铺在电视屏,日本格斗士晋级,正强奸一个泰国拳王。这小个日本男人,迟早一天信心爆棚,想把泰森放翻在地并强奸一回。

“到底怎么回事?”

电话里,我大概跟洛婴讲一讲。郁磊阳被带进去询问,只说摄像头不知被谁安装在那里。这玩意儿佴城没有,应是网购,郁磊阳的网购记录被调取,的确没有相应的购物单。相反,警察查到报案人报案时所在位置,摄像头一对比,很容易将人找出来。其人姓肖,无业青年,爱好在各网站发布视频,多次违规。在肖某的网购记录里,明白地显示着购有这款摄像头,原装正版的一桩“贼喊捉贼”。稍加盘问,也是肖某偷偷安装在浴场内一处不易觉察的崖壁。瀑布之下,毕竟有这么大的空间,一枚依赖锂电池,无线发射信号的摄像头,很容易藏得不露痕迹。但郁磊阳细心,第一时间就发现问题。

“肖某怎么能进去?”

“除了单号的下午,男士也可以进,买张票的事。”我告诉她,现已问得明白,肖某蓄谋此事,先进去几次,探好位置,再找一个傍晚来客稠密之时动手安装。保安把肖某带到办公室,郁磊阳叫保安出去,两人单聊。“这事情,你知道我知道就行。你不要给我惹事。”郁磊阳跟肖某这么说。肖某一开始不认账,郁磊阳说那就只好报警。“刚才看见你拆包,接收器还在你的背包里面,警察来了,再打开你的贮藏柜。好不好?”肖某质问:“更衣室里安装有摄像头?”郁磊阳保持着微笑,说我们有别的措施,不侵犯隐私,但也不会漏过恶意的行为。“我跟来这里的女客保证过的,这个你应该知道。我的行为合不合法,等下警察判断。”肖某将接收设备交出,郁磊阳便将其放走,算是私了。郁磊阳自以为这样处理,会有相安无事的回报。没想,过了几天,肖某在网上报警,说花洒瀑布浴场安装有摄像头。

“这怎么告得响呢?”

“问题是,事后他没有将摄像头拆除。当然,也没有将接收设备安装在自己电脑上,没有任何视频拍摄和观看记录。警方刑侦手段现在非常专业,事情调查得很清楚。”

“那他又是为什么?”

“他说是还没来得及,但拆摄像头就几分钟的事,这么说糊弄不过去。”我顿了顿,又说,“还在调查,我和你一样想不明白。我们并不了解他,不是吗?”

“你都不了解我怎么了解?你们还是邻居。”

洛婴又提出见面聊,我说没必要,这事情那一堆同学帮不了。作为一个专盯政法新闻的比记者还低一级的通讯员,我不能为他做些什么,只知道眼下唯一帮得了他的,就是他本人能否对此做出合理的解释。

他和我们不太一样,虽然认识三十年以上,也不敢说了解。摄像头应该拆,他没有理由不拆,但他没拆。

我和公安有联系,算不上有关系,没法和他见面。作为通讯员我也要采写法政新闻或通讯,比如乔大炳无法无天的那段日子,接到消息我去了飞水洞,简直就是匪巢,一帮马仔就在我眼皮底下“维持秩序”。我能干的,无非用长焦远远拍几张照片,趁他们发觉前离开,写了情况通报交上去。没有任何反应,我也没有再去理会,暗骂自己几句“有个卵用”了事。

当时我想,换是郁磊阳,他干我干的事,遇到同样的情况会怎么处理?

我们读小学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整个县城乱糟糟,街上成天有架打。我们曾被霸凌,就在酱油厂背后的巷子,上学必经之路。人人要交过路费,一角钱管一个星期,每次收一个月的份额。“一星期一角,一个月三角钱,会算吗?每个人都给优惠。”他们的大哥是卢召实,绰号阴孩,全城人都知道阴孩惹不得,过路费认了,三角钱倒也不痛不痒,还说人家流氓都懂聚少成多的道理,不容易。那时候院里小孩相邀一起上学,都交过路费,就他没交,第一次是说没钱。“好的,明天到家里撮一斤米,听到吗?”很多小孩不敢问家长要钱,他们变通为交大米,小孩可以偷偷从家中米桶里撮。阴孩手下一个光头扯着一个足以把自己装进去的布袋,里面全是一斤一斤收来的米。第二天郁磊阳叫我们先走,我以为他交过路费怕熟人看见。我们不在一个班,中午才知他挨打,打得不轻,自己捂着,放学去到卢召实家,找他老父亲。他认得卢家是哪个门。“……我管不了,我怎么管得了他?他连我都打。”老卢冷笑。那以后他似乎故意避开我们,上学放学各走各路。第二个月他又挨打,又去找老卢告状。第三个月依然如此,伤得更惨,买了几块钱的膏药和跌打油才将伤势捂好。其实,他的零花钱比我们都多。第四个月,老卢持着一把榔头站在巷子口,目送着小孩一个个经过。他跟阴孩发了话,要是他的小弟还收过路费,他就用榔头敲自己脑门儿。阴孩心里明白,自己的一身狠劲和泼皮功夫,都是遗传来的。

他本就不怎么找人玩,就喜欢独来独往。在那个小孩放养的年代,他安心宅在家中,成绩比我们强一头。五年级,也就是他抵制过路费一年以后,郁工和老婆闹离婚,郁工的问题。他跟母亲去广林县,往后有两年多我没见他,过年也没见。他转学回来是初二,跟我一个学校,另一个班,但成绩大不如前,全年级一百五十名之后。他母亲给广林酒厂处理锅炉故障时,遇爆炸意外死亡,尸体都凑不了整。这事情当然也闹得人尽皆知。郁磊阳的成绩一落千丈,我想最主要的原因,是他自己认为读书没什么意思了。

他再回到佴城,平时碰面远远地打个招呼。有一天第三节课的课间,他主动找我聊天。那个课间有半小时,广播体操停掉了,我忍着不上厕所,一直陪他说话。第二天第三天他还来我所在的班,我便注意到他眼神总是落在别的地方。“你是看上我们班谁了?”我问他。中午的时候他找我一路回家,告诉我,是的。我一猜就是洛婴。那时候长得好的女孩少之又少,我们班基本就洛婴长得亮眼。他叫我不要讲,“看她几眼就好”。

到初三他成绩又好起来,我知道这是必然,时间会稀释许多东西,他读书的底子还在。高中时他进一中,我和洛婴不出意料地去了城郊松溪庙中学。他经常过来,我也负责把洛婴聚拢来,他肯掏钱请饭。那时候掏钱请饭是少数人能做的事。洛婴当然知道郁磊阳的心思,顾及同学情面偶尔也来,对他并不感兴趣。我就批评他,你啊其貌不扬,难搞定。他说你讲我相貌平平,讲我貌不惊人都好,不要讲其貌不扬。我说不是一个意思吗?“其貌不扬,就是长得丑。我长得丑吗?”我一查词典,真是他说的这样。

高中时大家都在蹿个头儿,郁磊阳奇怪地停止长高,只是长横,对此他也不以为意,没有发奋图强投入锻炼管理身体。他好吃,说自己胃口肯定是进口的。洛婴变得对交际感兴趣,她人气旺,成绩又上不去,经常组织大家搞一些很青春很阳光的活动,比如郊游、野炊或是读书会。她最爱汪国真,转眼随着风向变成余秋雨。郁磊阳不喜欢这两个人,我也差不多。但大家乐意团聚在美女身畔,郁磊阳更是积极参与者。她对他态度不会很差,也没变得更好。她开始和校外的家伙谈恋爱,男朋友用野狼摩托将她从我们眼皮底下接走。她屁股后头绑了音箱,摩托一路飙着歌开远,飘来的声音有时候是Beyond,有时候是郑智化。

“换一个吧。”我这么劝他。

“为什么要换?”

“都这样了,你也看到。”

“我没什么的。”他说,“我也就是经常看看她。”

职专时我们又撞到一个班,不得不说,我非常意外。后来知道他的志愿只填了本科和服从分配,似乎对自己去处有先见之明。“《上升的一切必然汇合》。”他晃了晃手里奥康纳的小说集,又说:“老天自有安排。”高考落榜,我心底那点隐隐的失落迅速被他的态度荡平。“真的,来这里不挺好吗?该玩的时候狠狠玩三年,都不好意思有什么压力。”他还说,唯有在最后批次录取的破学校,青春才不被耽误。

洛婴用开桑塔纳的新男友甩掉旧男友,新一轮严打以后她又恢复自由之身,这些经历没让她阳光开朗的表情打任何折扣,还是热衷于把大伙儿组织起来一块儿活动。头个学期班主任脑子进水,指派我当班长,半年以后全班公开选举,我被洛婴替换,这才松了口气。除了读书不行(反正全班谁也不行),她在其他方方面面都表现出模范带头作用,是个热心肠的人。虽然我觉得她讲话做事和她的嗲嗓门总有些假里假气,但听习惯了就好。当时我们月生活费三百元左右,她家条件不错,四五百元都有。杨媚的父母每月只能掏一百五十元和一袋大米。她主动表示结对子帮扶,两人的钱合在一块儿用,并由杨媚保管。“我不是一个精打细算的人,我要向杨媚同学学习怎么精打细算地过生活。”她获表彰时,在校会上做这样的发言,下面有人嘬起冗长的呼哨。一旁的校长脸一变,抢话筒喊话:“哪个杂种吹的哨?有种站出来。”

杨媚成为她的跟班,形影不离,两个人都算美女,走在路上都有回头率,但在我看来,小姐和丫鬟的区别也是如此明显。临近毕业时,去帮杨媚家插秧只能是洛婴的主意,杨媚起初还不答应,是洛婴做通她的思想工作。洛婴说即将分别之际,更要加深彼此的友谊。“难道不是吗?”

杨媚几乎一碰面就盯上郁磊阳,微妙且妥洽地示意,不让别人知道。我看出来,是我跟郁磊阳走得近。职专僧多粥少,往届生,还有刚到来的男生都用焦渴的眼神打量女同学,都想先下手捞一个女友,往后三年日子好打发。杨媚也是被重点追逐的目标,她谁都不睬。开学才一个月,国庆节,她主动约的郁磊阳。

“你不至于嫌人家家庭条件吧?要这样,兄弟请容许我默默地鄙视你。”我提醒他不要错过机会。

“我还是每天看几眼洛婴,就安心了。”

“洛婴这么多年一直不理你,有这必要吗?她好像就喜欢街上那些妖怪。”我说,“杨媚倒是有眼光,这么多帅哥当中,百步穿杨地盯住你这么个货。有眼光的人必然汇合。”

“我说过要洛婴理我吗?我就喜欢看洛婴没心没肺的样子,每天看到就好。”稍后又说,“我怕看杨媚的眼睛,她眼神毒。”

“不好这么夸自己,分明是欲拒还迎。”

“戴哥,我跟你讲过反话吗?”

张队是洛婴叫来,坐我对面抽烟,脸上挂起职业性的冷漠。张队我自然认得,平时有事也不是他跟我对接,我未必请得动。洛婴在佴城混得很开,说谁她总有办法联系上。“你和世界上任何一个人之间,顶多隔着七个人。”这是聚会时她爱引用的句子,几十万人的佴城,在她看来自是小菜一碟。

“这个事情不大,也查明了,肖老四贼喊捉贼。问题是……”他习惯性停顿一下,“现在这事情竟然上了网,我们搞这一行,最怕这个。要是不上网,不用给上面一个交代,郁老板的事其实不算个事。”

跟张队同来的启明也说:“现在我们就要一个解释。大家对这事感兴趣,都知道郁老板没有撤走摄像头。”

“郁磊阳什么都没说?”洛婴问。

“知道是你们朋友,怎么说呢,他态度有问题。起先他连肖老四都包庇,只说不知道谁安装在那里,但我们在他办公室查到接收器。虽然接收器没有启封,没有连接上电脑,但这已经说明他在撒谎。”

启明补充:“我注意到,报案是网络匿名,还说郁老板每天在办公室偷看,这有点画蛇添足。他既然是洗浴时无意中发现摄像头,又怎么知道谁在哪里偷看?再一查报案是在网吧里,肖老四以为这样很隐蔽,其实一查ID再对监控就把人找出来。不出所料,他的网购记录里有这一笔,型号对得上。”

“郁磊阳自己怎么说?他总要说些什么。”

这是个烤吧,他们都穿便装来,可以搞点酒和烤串。电视里正播我一直追的综合格斗,现在是两个女人先垫场热身。一年前,这档节目每期都把女人的比赛放到压轴,想以此强调男女平等的观念,但收视率断崖式下跌。男女有别,要说平等不在于打拳。稍后,日本格斗士会和一个韩国拳王争夺次轻级金腰带。

启明说:“他先是说事忙,忘了拆。后来他承认,接收器摆在办公室,给他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每天免不了想起这事,只要将接收器插入电脑,就会看见画面。他说他需要这种感觉,每天想到,每天忍住。”

“是的,他说这就像一种挑战、一种折磨,他喜欢一天一天扛住这样的折磨。他相信自己扛得住……”

“他是不是被你们打了啊,讲这么古怪的话。”洛婴一急,嘴巴更快。

“小洛,你这么讲就不对了。我们也有摄像头,现在都是文明执法,透明执法。”

烤鱼和烤串这时弄上来,还有汽锅蒸什锦螺。我啪啪地打开啤酒,先灌了自己一口大的。啤酒要冰,第一口总是最好,上顶脑门儿下冲屁眼儿。第一次去瀑布那天的事情瞬间又随气泡涌上脑门儿。

杨媚从豁口走出,朝我们来。

“别过来,我们也裸泳。”刘维俊这么说,我们一齐笑。

“有什么了不起,让我看看长短。”她已走到我跟前。我第一反应是杨媚是不是喝多了,这实在不是她的语言风格。但她到底什么风格?

“想不想看里面?”

我们互相觑几眼,以检验是否听错。不可能六人全都听错。一时很静,她的声音更清晰地冒出:“要把握机会。”

“不好开玩笑。”郁磊阳说。

“谁跟你开玩笑?有谁不想看?”她手一指,指着进入瀑布那条小路的另一侧。通向机电房的那根巨大的水管,从山顶一路斜下,上面潭里的水走水管发电,盈余的才化为瀑布。“爬上那里,看得很清楚,她们绝对发现不了。村里男人都这么搞过,女人也都知道。”

那时候,我还在关注小说里性描写的段落。据说,学校里某个家伙藏有一本人体艺术画册,给人看了封面封底,往里翻要用白沙烟换。

转眼间,我们每个人都像金庸小说里的高手大战三百回合,呼吸一齐沉重,需要调整。罗湛脸太瘦,甚至暴出青筋。当刘维俊脖子率先一歪,朝杨媚手指的地方张望,所有人也都顺势扭头。定睛一看,山的腰际,水管旁边是有个窟窿。“现在,我守门。”她换了一种循循善诱的表情。

“你喝多了,坐下来洗洗脸。”郁磊阳去拽她。她身体一抖,将他甩开。

“你硬了。”有人说。“你也一样。”有人回。他们开始往那边走,步态必然机械且吃力。“你们要搞什么?”郁磊阳递我一个眼色。我抢几步挡在道上,而他们,不是被我挡停,倒像是僵尸被法术定住。

“一群白痴。”杨媚把手插进口袋。她湿漉漉的长裙有口袋。

“郁磊阳,凭什么听你的?”鲁南星说话喷起酒嗝,也喷出委屈。

“我们都是同学,不是吗?”

罗湛说:“你不看自己到一边去,不要管别人。”轮到郁磊阳扭头,罗湛不知哪时绕到他的身后。罗湛跟郁磊阳一样矮,很瘦,晚上在校外打通宵牌,白天趴课桌上睡。同学三年,罗湛基本算是陌生人,这次不知谁把他叫来。

两人不知怎么就动起手来,我扭头时,他俩滚在地上,自然是罗湛把郁磊阳骑在身下。“不要打架……”我过去想把罗湛拽开,这时,刘维俊打橄榄球似的一个斜扑,将我弄倒,并压我身上。这么大一堆肉,压得我嘴皮都往里凹。好不容易拧转脑袋,脸颊贴地,不远处郁磊阳的脸也贴在地面。我俩都只能腾出一只眼相互张望,瞳仁涣散眼白辽阔,眼色都使不出来。罗湛正在反别他一只手,冯既光别另一只。刘维俊不这么搞我,他只是压住我,要命的是他胯下之物顶着我屁股,这时硬得起劲,仿佛还在拔节。

“不要这样。”我又挪了挪,才能艰难地发声。刘维俊没吭声。我试探着动几下,看他会不会松动,这样我自己钻出去。“不要动!”刘维俊咬着我耳朵说。“不然呢?”我问他。他说:“我喝得稍微有点多。”

郁磊阳呛咳几下,大声地嚷,叫他俩放手。“要呛他几口水才好。”罗湛这时还打商量。冯既光说:“都是同学,不好吧。”“就这么搞。”鲁南星赶紧过来,拎起郁磊阳双腿,三人把郁磊阳抬起,往前几步就到水边。仍是罗湛,拧着郁磊阳脑袋往水里浸。

“罗湛我×你妈!”我趁我还能发出声音,就要发出声音。刘维俊也不多话,躺在我身上搞一招鲤鱼打挺,砸夯似的,我脑袋里火星蹿出一片,叫声都闷在嘴里。隐隐听见,罗湛指挥若定。他说:“你快上去,别浪费时间。”

他们把郁磊阳脑袋准确地摁在水里,时不时拎上来换口气。电视里面经常有类似的情节。缺氧这种事,最考验意志。鲁南星稍后返回又替下冯既光。

郁磊阳脑袋不知被浸了几回水,再拽出水面剧烈地呛咳,像是肺泡迸裂。

“不要这样搞他。”

“死不了。”

刘维俊心神不定,老是说:“怎么还没轮到我?”这时,里面传出女生杂乱的喧哗,仿佛出了状况。杨媚不得不往里面去,扭头丢来一句:“抓紧时间!”当她跑进里面,又大声朝外面喊:“你们要自觉啊!”

罗湛适时地替下刘维俊,先反别我的手,刘维俊才从我上面腾空。一丈之外,鲁南星和冯既光把呛水呛到昏厥的郁磊阳扔地上。他趴着吐水,苦于吐不出来,身体一阵一阵痉挛。“你他妈放开我,”我说,“快给他拍背,让他吐水。”

“死不了。”罗湛仍然说。他一手别着我,一手点烟。后来我发现他手头松动些,顺势一扯,竟然扯脱。我要走过去。罗湛身形一长,忽然抽我一耳光。我没反应过来,又挨一耳光。“你也爬上去看。”他说。我看着他的小个儿,一拳朝他面门砸去,身体却止不住趔趄,不知怎么被他撂倒。他踢我的股沟,踢在刚才刘维俊顶过的地方,有种撕裂的疼。当我翻身,他们都围过来,罗湛发话叫我别起来。我想了想,就没起来。稍后,罗湛蹲下来。我以为他又想到新花样搞我,他只在我胯裆上面一摸。“也硬了。”他们异常开心地笑起来。

我这时怎么就硬了呢?

“还有时间。”罗湛说。

我爬起来,罗湛接着踹我屁股。我踉跄地往那边走,仿佛并不情愿,之后又往水管上面爬。水管很粗,表层涂有沥青,能够直接踩上去。我听见郁磊阳在身后猛一阵暴咳。云层一厚,这时山谷暗如黄昏,我盯着水管上面的窟窿变大。刚才被刘维俊几乎搞昏,我不知道里面喝醉的女生现在是否还在裸泳。我有怀疑,接着我便看见:乐静婷刚才溺水,洛婴正在施救。乐静婷的溺水延长了待在瀑布下面的时间。洛婴搜寻着记忆施救,变换手法,把嘴凑上去,她情急之下没来得及穿衣服。欧玉身体也发软,正穿衣裤,要杨媚帮忙。我最后一个爬到这窟窿眼儿,没人催我。我看见洛婴胸脯的起伏,但她慌乱间没记准人工呼吸的步骤,本应往别人嘴里吹气,她用力往外吸。她俩一个躺着,一个趴着,胸脯按同一节律起伏。乐静婷忽然暴哕,洛婴及时把脑袋一偏。

我体内正翻江倒海,几乎同时哕起,憋不住哇的一声。她们发觉动静,欧玉和杨媚都寻声张望。我赶紧低下脑袋,瀑布把别的声音都削得若有若无。

“……事实上,他什么也没看。”

张队说:“但这样的理由,讲出去,有人信吗?”

启明习惯于补充:“他强调自己只是需要自我控制的感觉,就算这是真话。当时我问他,你不能否认,一旦插上你就能看到画面。这种可能,你能说没有?”

“他怎么说?”

“他有些颓丧,点点头,稍后又说不会,绝不会。他一直镇定,这时候也有些歇斯底里。”

“也许他说的是真的。你们要相信他。”

“相信?要是相信嫌疑人自己讲的话,我们不要干这一行。”张队叹一口气,“小洛,我们哪有不帮忙?但他的解释这么不靠谱,我们退出,工商的人马上接手,限令整改难免。那是更大的麻烦。”

电视里,我的新款偶像,日本格斗士好似一条麻绳,从背后捆住了体积大他许多的韩国拳王,一条腿锁紧对方一条腿,把脸别进对方的反手拳够不着的地方,再源源不断地用拳挠人家肋排。虽然每一拳都轻,但我知道,他离金腰带只是倒数秒的问题。

我松一口气,眼光放回对面的警察,知道郁磊阳无法由自己讲出缘由,无法讲故事一样,讲述他为什么成为瀑布守门人。也许在他们看来,这两件事并无必然的联系。

让我头疼的是,怎么让这嗲嗓子歇一歇,以什么理由打发她先行离开。而我又要怎么讲述这事,毕竟我要提及当时的我。我再次记起罗湛的瓦刀脸,陡然清晰。他踢着屁股叫我加入他们一伙,真是狠招。他那时候就想到,要用每个人的脏裤头堵进他自己的嘴。

那个午后,当我从水管上面下来,郁磊阳坐地上,一手撑地缓缓站起,把外衣外裤搭肩上,拿脚找鞋,并往外走。这时没人拦他。我呆了好一阵,冲他跑去,却不知是要跟上他还是叫他别走。我心里涌起的是别的情绪。当我手搭上他的肩,他抽搐般地甩开,冲我说:“别碰我!”他钻进栅栏门,消失在机电房。

我一直怔在那里,慢慢回过神来,知道我失去了这个朋友。或者,我们还能见面,还能讲话或者同桌吃饭,但有些东西无法复原,就那么眼睁睁失去。随时间推移,我叫我忘记当天的事,在我每一次记得最清晰的时候。当然,最清晰的从来不是我在窟窿眼儿里看到瀑布下面的一切,而是郁磊阳甩开我时,他脸上的神情。我也需要自我原宥,从这角度出发,经过这些年,我日益地明白:我哪曾失去什么?我们从未失去任何我们配不上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