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棘

今年元宵节那天,我和姚欢都不知道晚上339电视塔那里有电子烟花秀。晚上,她仰趟在沙发上,问我们去吃什么。我说出去再说吧。她又躺了几分钟,然后开始穿鞋。来到楼下后,她提议去吃串串。我没意见,在吃饭这件事上,我一向不怎么挑剔。

我俩牵着手走上街头,天还有点冷,吃串串正好。姚欢说上次我出差,她在附近发现了一家超好吃的串串,价格公道,环境也很不错,离我们住的地方只隔着两个街口。我俩决定步行过去。今晚街上的人比往常要多一倍都不止,人与人都快碰到彼此的肩膀了。

我俩在人缝中艰难穿梭。姚欢已经松开我的手。她走在前面。我紧跟在她身后。她似乎太执着于迎着人流前进了,已顾不上跟我说话。我从身边人的交谈中得知街上的人群都是去339电视塔那边看电子烟花秀的,人群要去的方向刚好与我俩行进的方向相反。我想把我的发现说与姚欢,但一抬头,发现她已经将我落下三四个人的距离了,我若再不赶紧跟上去,恐怕就追不上她了。

快到第二个街口时,我听到从远处传来一波惊叹声。我回头看了一眼,那边的天空中烟花正绽放,身边的人也都驻足朝那边观望。我和姚欢看了一分钟左右,都觉得也就那样,便又继续穿过人群往前行进。终于来到那家串串店门口时,我们看到店前的空地上坐满了男男女女,店里面早已坐满了。服务员招呼问我们一共几位,说给我拿号。姚欢问前面还有几桌,服务员支吾着说也就五六桌,应该很快。姚欢没说话,她站在原地,朝左右等待的人扫了几眼后转身往外走。我跟上她。我注意到她脸上的阴郁越发浓了。

烟花秀没持续几分钟便结束了。此刻人群朝四面八方涌动,人们脸上浮现着说不上是高兴还是失望的神色。我们经过的所有饭馆几乎全都满座了,又走了可能有半个多小时,总算在一条偏僻的小巷子里的一家餐馆坐下。我点了一份肥肠鸡,要了三瓶啤酒。

饭店老板过来将啤酒放在桌上,笑着问我们是刚看完烟花吗?我不置可否地点了下头,我发现他的笑里有种嘲讽的意味。姚欢点了支烟自顾自抽了起来,这时又有一些人走进来,很快小巷里的这家店里仅有的几张桌子也坐满了。

姚欢几乎没怎么动筷子,即便已喝了不少酒,她的眉头却还没完全舒展开来。我对她说明天我们再去吃那家串串吧。她抽了一口烟,好像是嗯了一声。她的眼神穿过我们对面那桌人看向外面。我心想或许应该赶快吃完回家去,但我不确定现在街上的人群是否已散尽。我有点担心人群的拥挤会让姚欢的情绪变得更加糟糕。我正往空杯子里倒酒,姚欢突然站起来朝外走去。我没来得及问她去做什么,眼看着她的背影走出店门,朝左边拐去,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我注意到她的手机还放在桌上,心想她可能是去上卫生间,或是出去买烟了。

我挑着吃了一些鸡块,独自喝了几杯啤酒。我又抽了一支烟,我想起她的烟若是没了的话可以问我要啊,没必要出去。她出去有一会儿了,为何这么久了还没回来?而且她手机落在这里,我也没法给她打电话。

我结了账,出去在附近的巷子毫无头绪地寻找姚欢的身影,巷道里路灯灯光昏暗,路边的水果摊摊主正在将门口的箱子往店里搬,准备打烊。我没找到她,只好又回到我们之前进去的那家餐馆。我在原来坐的那张桌子边坐下,重新点了一个凉菜,要了两瓶啤酒。这次老板没跟我搭话,但我看出他看我的眼神里比之前多了些其他的东西。后来我把酒全都喝完了,姚欢还没回来,其他几桌的那些年轻人都已经走掉,店里就剩我一个人。我站起来,感觉头有点晕,再次过去结了账。老板看了我一眼,问我没事吧?我说没事,踉跄着朝外面走去。

回到家,打开灯,我一眼便看出姚欢没有回来过。皮蛋从沙发上跳下来,走过来蹭我的腿,喵喵叫了几声。我给它倒了一些猫粮。它吃饱后又去睡觉了。我坐在沙发上抽烟,我不知道自己此刻能做什么。以前我加班晚时,她总是坐在我现在坐的这个位置等我。每次我打开门,总看到她抱着电脑坐在沙发上,一边抽烟一边皱着眉打字,皮蛋卧在她的腿上。我叫了皮蛋两声,它抬起头看我一眼,换了个姿势又睡着了。它没有过来,因为我不是她。那她现在又在哪里呢?

当初来成都是她的突发奇想。那时她辞掉工作已有两个多月时间。她刚从成都回来便决定要去那里定居。我看出她是认真考虑了这件事,犹豫了两晚后,我便决定追随她。然后她开始在网上看房子,收拾东西,家里需要带走的主要是她的书和我的碟片。我晚上回到家,看到地上放满了纸箱子。这些箱子已经用胶带封好,曾经放书和碟片的架子已经空了。我这才真正意识到我们要离开这座已经生活了五六年的城市了。隔着那些纸箱,姚欢笑着张开双臂。我如鱼穿过一堆堆礁石般穿过地上的那些纸箱,来到她身边,紧紧拥抱住她。她的头发里散发出些许灰尘的味道。

她说她要最后看一看这座城市。我工作还没交接完,无法陪她一起。那两个礼拜,她几乎整天都在外面游荡,晚上我们躺在床上,她会给我讲她白天去了些什么地方,有时她也会给我看她拍的照片,我感觉仿佛自己也跟着她走了一遍。后来她突然说已经找到了房子,她要先过去。第二天她便坐飞机飞往成都。她看过房子后兴奋地给我打电话,非常细致地向我描绘那房子的样子还有天台。她惊喜地说房东是一对老夫妻,他们在天台上种了好多花,说平时可以在上面喝喝茶。他们都是特别好的人,你来了就知道了。最后,她对我说可以让快递往那边寄东西了。

我感觉我们在一起这两年,我逐渐接受并认同了她看待事情的方式,比如工作,她就觉得工作没那么重要,她更看重自己的心情。她也曾毫不避讳地说自己是个自私的人,她说她会永远把自己的感受放在第一位。我没有因为她的话感到受伤。我想可能正因为她是这样的人我才爱上她的。

我将她打包好的东西寄走后,屋子里就剩下一张床,和我的一些生活用品。晚上回来,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我感到很不适应,而姚欢这几天正在忙着布置新家。我在电话里听出她的声音有些疲惫,但也能感觉出她正沉浸在这种新的状态中。她做事一向都很专注,是一个容易沉浸在某种事物里的人。之后几天我在办公室待到很晚,希望尽快把手头的工作做完,好早点飞往南方与姚欢会合。深夜回去的路上,有时我心里也打鼓,如此草率地辞掉做了多年的工作到另一座城市重新开始是否正确?每当脑子里产生这样的念头,我便对自己说已经决定了就不要回头,就算不相信自己,也应该信她,只要能和她在一起就是值得的。

半个月后,我来到成都。姚欢来机场接我,带我回我们的新家。她全都布置好了,不仅把我寄来的东西全都收纳归置妥当,还新买了不少东西。她最得意的是床头上方墙上挂着的那张亚麻壁毯。那是她从旧货市场淘回来的宝贝,壁毯整体有些泛黄,但上面的图画仍栩栩如生。我近前细看,原来是一幅宴饮图,上面既有身穿盔甲腰佩宝剑的男人,也有雍容的贵妇。其中边缘处,一个妇人独自站在窗边,只能看到半边脸,她的脚边卧着一只黑猫。姚欢指着她说,这个是女巫变的。我问她是怎么看出来的。姚欢说,你仔细看她冷眼旁观的表情,还有她脚边的那只黑猫,这些都是证据。

姚欢劝我休息一阵子再找新的工作,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那些日子,我们经常整天都待在家里,甚至连床都不下——姚欢储备了很多零食——做爱、睡觉、看书、看电影、发呆,我感觉我们如被困在一座孤岛,这间屋子囚禁着我们。有时我们一天都说不上几句话,姚欢说我们躺在同一张床上,但我们依旧孤独。她说孤独的感觉只能缓解,但永远都无法根除。

一天下午,我醒来后发现姚欢不在屋子里。我穿上衣服,趿着拖鞋来到楼顶天台。我一眼便看到了她的背影。她手指间夹着烟。我又往前走了几步,才看到她身边半蹲着的房东陈老师。陈老师正在做木匠活,他看我过来,指着姚欢对我说让我劝她少抽点烟。姚欢笑起来,我说我哪里管得了她。姚欢对我说,陈老师打算做一个斗柜,做好后送给咱们。陈老师接话说,只要你们不嫌弃就好。后来陈老师站起来,收拾起那些木工工具回去了。我走到天台边,眺望下面一团团浓绿的树冠,微风吹在我的脸上,风中有尘土的味道。我心想可能要下雨了。我回过头,看到姚欢蹲在陈老师的那堆木料前。她问我你能想象这堆木头变成一个柜子的样子吗?陈老师没有画图,他说他要做的东西在他的脑子里。

又过了一个礼拜,我开始出去找工作,姚欢便一个人在家待着,她偶尔会跟房东陈老师的太太徐阿姨去菜市场。她不会做菜,但喜欢煲汤。那天我回到家,看到她坐在沙发上,怀中抱着一只花狸猫。她正在给它剪指甲。她跟我说她下午去文殊坊,出来时这只猫跟了她一路,她便把它装在帆布袋里带回来了。她已经买好了猫粮和猫砂,她问我该给它取个什么名字好?我说了好几个,她都觉得不好。我去厨房煮粥,我问她家里还有皮蛋吗?她说,皮蛋?我等不到她回复,自己打开冰箱寻找。过了一会儿她走过来说,皮蛋这个名字不错。

我又来到元宵节晚上我们一起吃肥肠鸡的这条巷子,我还寄希望能在这里重新找回她。我像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一般在这些巷子里游荡。我想象着那天她从那家餐馆出来后可能走的路线,她走路的姿势,她脸上的神态……总之,她的影子在我的脑海盘桓不去。每次凌晨回到家,虽然已经身心俱疲,但我仍旧没有睡意。我从床边挪到沙发上,又站起来走到窗台那边。我终于知道想当初她失眠时的感受了。

她曾经在疗养院住过一段时间。她是专门去的,为了写一个剧本。她在里面住了两个星期后,发现自己在这里面竟待得比在外面时舒服得多。她说在那里她整个人特别松弛,白天天气好时她会坐在院子里的长椅上发呆,观察那些病人,能在院子里自由活动的病人都比较安静。她有时也会同其中一个聊上几句。“就是那种很随意的聊天,”她说,“基本上没有任何逻辑,也没有主题,有时候我根本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但听着很有意思,比如其中长相文质彬彬的一个瘦高个中年男人,他喜欢和我说他从这里出去后打算做的事。还有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他每次看见我,就对我说,姐姐,你看,我今天是一棵钻天杨。他说着双手举过头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直到他感到累了他才放下手来,高高兴兴地走回房间里去。他知道很多很多不同的树的名字,有的我连听都没听过,他每天都会扮演一棵不同的树。”两个月后,她的剧本完成了,但是医生建议她再待一段时间,而且劝她最好适量服用一些药物,她被震惊到了。她向医生解释说她精神方面没问题,但医生听后只是摇头,脸上带着了然的微笑。她开始感到害怕,在心里问自己难道真的出了什么问题?她已经没那么确定无疑了。她又在里面住了两个星期,内心越来越不安。她每天晚上都失眠到凌晨三四点钟,她希望他们给她开一些可以让她入睡的药物。但她知道如果她真的开了口的话,那她可能真要再在这里待下去了,她就成了真正的病人了。不,这不是她想要的。于是那个星期六的清晨,她早早起来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最后,等人们都吃过早餐后,她去和那个扮演树的男孩告别。男孩似乎没听懂她的话,他等她讲完后,张开双臂,说,看啊,我是一棵冷杉。

以前有过一次,她也是什么都没说便离开了,直到半个多月后才回来。她剪掉了长发,她说她去庙里待了一段时间,在庙里做义工,帮着做一些事换取一日三顿素餐。她向来都是自由的,她可以说走便走,她什么都不留恋。这次她还会回来吗?除了等待,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听见几声不太重的敲门声,我知道不是她,她有钥匙,而且她敲门的方式更接近于用手掌拍;我从沙发上起来,走过去打开门,看到徐阿姨拉着拉车站在门口。小姚还没回来?徐阿姨问我。我摇头说还没有。你去买菜吗?徐阿姨又问。我说那您稍等我一下。皮蛋从我腿边钻过,出门去了。它一直有出去的习惯,有时出去半天,有时一整天甚至更长时间,不过,它总会自己回来的。

这是我第一次跟徐阿姨去菜市场。徐阿姨一头银发,身材清瘦,说话时声音柔和。我记得姚欢跟我提起过,徐阿姨之前在学校是教音乐的,陈老师教语文。徐阿姨很认真地挑选菜品,我看着她脑子里却又浮现出姚欢的模样。她以前跟徐阿姨来菜市场时是否也像我此时这般眼花缭乱,不知该如何选择?我问徐阿姨姚欢通常都买些什么?徐阿姨说与其说她是来买菜的,倒不如说她是来逛、来看人的。一般她都是最后才想起该买点啥,然后就随便买了点什么,不过她每次都要买一些肉骨头,说是要回去炖汤。我也买了些肉骨头,另外还买了莲藕和番茄。

下午,我打开了姚欢的电脑。桌面上除了一些常用软件外,还有一个命名为“虚度”的文件夹,点开后里面又是两个文件夹,分别命名为“记梦”和“日常”。我先打开“日常”里面都是些她拍的照片,大部分是街拍,街上的商贩、行人、雕塑、奇怪的建筑、树,此外,还有不少皮蛋的照片。我又打开名为“记梦”的文件夹,里面的文档标题都是某个日期,我随便打开一个,里面只有一段文字“一座古怪的城市,你遇见的每一个人都戴着面具,你只能看到他们的眼睛,他们却能看到你的整张脸。为了不让他们看到,你用双手捂住自己的面孔,忍不住奔跑起来。当你奔跑时两边的景物变得虚幻,你仿佛置身于一条黑暗的通道之中,有个声音对你说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停下来……”

我又读了十几个她的梦,有的只有短短几句,大略描写梦中的景物;有的则是长长的一大段,详细记述了梦中人在梦中的经历与其内心中的感受与冲突。在这些文字中她从来不写我怎样怎样,她用的是第二人称,难道她觉得梦中的那个人不是她自己?我从未听她讲过她的这些梦,我感到自己对她的了解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深。她的内心中还有一个世界是没有对我开放的。一如她的消失。

到傍晚时皮蛋还没有回来。我来到天台上,有时它会来这里晒太阳,但今天这里也没有它的身影。陈老师看见我,问:“在找猫吗?没看见它上来。”我说那不管它了,它会自己回来的。我走近陈老师身边,他做的斗柜已经初具形状,这会儿他正在做抽屉。

春节前,我费了好大劲才说服姚欢和我一起回老家去过年。最初得知我想回老家过年(我已三年没回去过了)时,她想了一下说,想回就回去吧。她表示她一个人留在成都没问题的。在她看来过年和平时没有区别,她不羡慕别人的团聚,也不会因此而觉得自己孤苦凄惨什么的。她说这些年在这一点上她早就看开了。我说我想的不是我一个人回去。她看着我,好一会儿没说话,然后她眼神看向一旁正在喝水的皮蛋,她叫了它一声,她问我有没有发现皮蛋与她更亲?试图转移话题。我没有紧逼她立即做决定,我心想得慢慢和她说这个事。后来几天我见缝插针,一次次暗示希望她能和我一起回去,她总算答应下来。临近出发的日子,她又开始打退堂鼓。她说要不还是你自己回吧。我说我已经和家里说好她要和我一起回去了。我父母早就知道她了,他们都在等她呢。我安慰她说不用多想,就当回去玩几天,去看看我长大的地方。她点头,一副终于下定决心的样子。

到家后的最初几天,我们都感觉还不错,终于不用发愁每顿饭该吃什么了,我妈每天都变着花样给我们做吃的。姚欢和我一样喜欢吃她做的饭菜,经常在饭桌上称赞她的手艺。我爸妈私下对我说,他们都觉得姚欢挺好一女孩,问我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尽快结了吧,你们都在一起这么久了,不要耽误人家。我爸说。我妈也点头附和。我只能支吾着说好好好。我不能去和他们解释我和姚欢对于婚姻以及孩子的想法,他们不会理解,我们这两代人观念差别太大了。当初我追求姚欢时,她就明确告诉过我,她奉行不婚主义,她还是丁克一族,她不喜欢孩子。

临近春节,开始有一些亲戚来家里走动。每次我们都不得不回答他们的那些问题,我知道他们可能只是随口一问,我含糊回答着。姚欢的应对方法是不说话,她眼神转向其他地方,仿佛没听见。有时家里来了客人,我们问个好后便赶紧找借口躲出去。有一次姚欢对我说我感觉咱俩像两个逃课的学生。从家里出来,我们最常去的地方不外乎县城那几家奶茶店,有时候会碰到一些中学时的同学,若对方没有认出我,我也不去打招呼。我会指着那个人给姚欢讲我们上学时的事情。她很认真地听着,不时抬起头朝那边我那个同学看一眼。

年三十的晚上,我们早早吃过了晚饭,我爸妈都出去打麻将去了,我和姚欢商量了一下,决定去KTV唱歌。服务员将啤酒和果盘送来后,我拿了一瓶酒坐到点歌机旁的椅子上,姚欢说她要点王菲的歌,我问哪一首?她喝了一口酒说随便,我点了《矜持》。前奏过后,她跟着唱起来。她的嗓音和王菲的相差很大,但她偏偏就喜欢王菲,每次唱歌只点王菲的歌。她一连唱了四五首后,才示意让我唱;我给自己点了一首罗大佑的《恋曲1990》,我唱着唱着她也加入进来与我合唱。

我们从KTV出来,发现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地上的积雪已快要没过鞋面。姚欢打了个哆嗦。她叫了一声“哇”,摇摇晃晃朝前跑去。她停在路灯下,张开双臂仰起脸,让雪落在她的面颊上。雪花片片飘落,她的周身笼罩着一圈光晕,宛如电影中的画面。走在小城寂静的街道,脚踩在雪地上发出的簌簌声证实我们不是在梦中。我看到姚欢的脸已经冻得通红。我估计我自己的也差不多。走着走着姚欢突然欢快地说,你看,咱俩就像两只在雪地上行走的兔子。后来,我们眼看着快要到家了,远处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紧跟着近处的楼上也有了鞭炮的响声,还有孩童的欢呼喝彩声。姚欢停住脚,指着右前方说看那里,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远方天空中一束束五彩烟花在黑暗中爆炸开来,发出绚丽的光。我看了眼手表,此刻已是零点一分,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在新的一年里过了一分钟了。我们又站了一会儿,直到那边的烟花放完后,才上楼回家。

初三那天,我们一起去城郊新开的滑雪场滑雪,姚欢不太熟练,很快我俩便落在了其他人后面。姚欢呼呼地喘着气,她让我不要管她。我只好在前面看着她一步步试探。她摔了一跤,但立马爬了起来,又继续向前,并且比之前滑得快了些。摔了三四跤后,她渐渐掌握了滑行技巧,脸上露出胜利者的笑容。我们在路边的椅子上休息,前面已经看不到一同来的人们的身影了。姚欢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她从中间掰开,我俩分而食之。

巧克力早已融化下咽,甜味却在口腔中久久不退。姚欢抬眼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那些山被雪覆盖着,显得圣洁而美好。姚欢说你看那些山头像不像一只只奔跑的狗的模样?我本不觉得,但经她一说,似乎它们真的就变成了一只只奔跑的狗。此刻,她赋予了它们一种新的生命形态。我说,拉着雪橇的狗。姚欢说,对的,就是拉雪橇的狗。她说海明威写过一篇小说,题目叫《白象似的群山》,她因为这个题目专门找来这篇小说读了又读,她对这篇小说的内容没什么感觉,但她实在太喜欢他那个题目了。她喜欢雪,喜欢南极。她看了许多关于南极的电影以及纪录片,每次看完后她都会讲给我听,其中有有意思的,也有很无聊的。我记得有一部电影讲的是一个男人在南极工作,他感到孤独,于是他开始回忆一个女孩,回忆与女孩去看音乐节,与女孩做爱……过往种种美好在他的脑海中重现,它们抚慰了他那颗孤独的心。听她讲述后,我专门在网上找到那部片子看了,那是一次孤独之旅。有一次姚欢对我说,如果哪天我离开你了,我一定是去了南极。当时我压根没把她说的当回事,我以为她只是随口说着玩。

那天我下班后回家,上楼时在楼梯平台遇到皮蛋,它看到我时喵了一声。我走过去将它抱起来,进了家后,我将它放在地上,它一边喵喵地叫着一边来回逡巡,像是在找寻什么。我想它一定是在找她吧,平时都是她陪着它在家里的,可是现在她突然消失不见了。它一定比我更加不适应没有她的生活。它在屋子里各个角落来回转了好几圈,最后才来到猫食盆前,它只吃了不大几口,喝了一点水,然后便跳上沙发,在角落里窝下,睡起觉来。

二月二龙抬头的那天——姚欢离去的第十七天——我收到她发来的一封只有短短几行的电子邮件。我反反复复读着她写的那几句话,闭上眼都能默念出来。

峰:

我已经离开成都,请原谅我的任性。不知何时我发现我们的感情已经发生了改变,我看着你的脸再难感到最初时的那种心跳加速的感觉,我无法忍受如此平淡地将生活过下去。不是你做得不好,是我自己的缘故,我明白我可能再难遇到像你那般包容我的人了。我们一起看了两次烟花,每一束烟花在天空盛放的时间虽然不过短短几十秒钟,但它们终究还是美好的事物,不是吗?我留在家里的那些东西请你替我处理掉吧。

我忍不住想象她是以何种心情写下这些文字的。她凭什么说我们的感情已经发生了改变?我自觉对她的爱并不比最初时削减一分一毫。是她的感觉出了错,是的,她的感觉错了。我如此对自己说,但过了没一会儿我又开始自问为什么她会产生那样的感觉?我想不明白。再说现在想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天已经黑了,我现在该下楼去吃晚饭。

吃饭时,我独自喝了两瓶啤酒。从餐馆出来后,我又在街上游荡到十点多才决定回去。进家后,我没换鞋坐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后,我吆喝皮蛋的名字,没听到它回应,我在房间里扫视一圈,没看到它的身影。我一边叫着它的名字一边站起来走进卧室,卧室里也没有。我趴在地上,拿手电筒照床下和沙发下面,都没有。后来我重新坐下来后,发现客厅的窗户是开着的,它可能是从那里出去了。我想不起来出去时有没有关窗户,也有可能是它自己打开的。

时间一天天流逝掉,我发现自己内心中还固执地认为姚欢会像上次那般突然回来,故而尽管她在邮件里让我自己处理她的东西,但我却一直没有着手去做。她的所有物品我一概没有挪动丝毫,它们仍旧保持着她最后离开时的样子——不是全部,比如她当初养的那些波斯顿蕨。我注意到它们正在逐渐枯萎,我开始定时浇水,但似乎没什么作用,枯黄的叶子越来越多。我又想起已经很久没有回来过的皮蛋。我意识到许多事情都已经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变化。

倏忽已是夏天了。下班后,我习惯在公司多待一会儿,其他人都离开后,我会拿手机放一些古典乐,关掉电脑,看一会儿书才回去——这些书都是姚欢留下来的,上面有她用铅笔画过的痕迹。通常不下雨的话,我习惯步行回去,从公司到家,走路需要差不多四十分钟的时间,路上要经过八个红绿灯。

她的波斯顿蕨已经完全由原来的嫩绿变成了干枯的黄,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将它们扔掉。我看着干枯发黄的叶片,一个念头冒出来,不知姚欢现在身在哪里?她是否去了南极?我想象着她身穿羽绒服在雪地上行走的画面,她戴着毛线帽子,脸冻得通红通红的……我的脑海中又清晰浮现出新年零点时分在雪中看烟花以及后来在滑雪场滑雪时的她。

我终于下了决心,将干枯的波斯顿蕨连花盆一起装进垃圾袋,提下楼扔进了垃圾箱。

回去时,我在楼下碰到买菜回来的陈老师和徐阿姨。陈老师手中提着好几个塑料袋,袋子里有茄子、西红柿,还有大蒜和肉。我们一起上楼。上到五楼后,陈老师在门口将菜交给徐阿姨,他让我等他一下,我以为他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他指着上面,说去楼顶天台。

陈老师有点喘,但还是走在我前面,我们来到之前放竹椅的地方,陈老师掀开上面盖的那块塑料布说你看,完成了。竹椅旁边立着那个斗柜,还散发着淡淡的木材的味道。我们分立两边,从不同的角度观看这个物件,柜体样式朴素,木材表面打磨得很光滑,木纹像水墨画中的山川湖水。陈老师说再晾两天就可以搬下去了。

我将姚欢的化妆品和贴身衣物放进陈老师送我们的斗柜里,我猜想她若是没离开的话,会如何使用它?她一向喜欢这种朴素、坚固的物品。有时候我从外面回来,会不急着开门,而是站在门口聆听,我幻想听到她在屋子里走动的声音,或是她轻声地哼唱,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我越来越确信这次她不会回来了。

我不确定,在南极寒冷的夜里她是否会想起我?但这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或许,我们终将会互相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