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叫王寸,这个名字骗不了我,上小学时我就知道一个成语,寸有所长,尺有所短。

老王是黑土地上的一朵奇葩,以自己的姿态恣肆而又纠结地活着。我与老王从小相识,但总觉得老王像一口探不到底的井,深邃莫测。和老王有过多少回交谈已记不清,每次交谈后的感觉大体相似,那就是自己的思维跟着老王走了,后来我明白这叫带节奏,带节奏是老王的一大本事。老王有个明白人的绰号,是七井小学校长胡玉芝给封的。明白人在东北是个内涵特别丰富的词语,是褒是贬有时要凭具体语境来判断。

老王當上七井小学民办教师第一天,胡玉芝把明白人这个绰号扣在他头上,一扣,便像观世音菩萨给孙悟空戴的紧箍圈一样,无法再摘下。其实,胡玉芝当时并无恶意,无非是话赶话随意编派,没想到会一语中的。

必须承认,老王是我少年时不可替代的偶像,那个时代除了墙报上高大上的英雄人物,孩子日常缺少偶像参照,言行出众的老王像谷地里陡然蹿出的高粱,自然就引起我的注意并很快成为我的榜样。后来,反思老王在我心目中的偶像之路,我发现我的选择没有错,老王的确是七井大队走出去的人才,这个结果可说是历史的必然,因为在七井大队,除了老王我不会跟别人的节奏,哪怕是人人垂涎的下乡女知青吴琳,也引不起我的兴趣。当下年轻人追星离不开颜值和财富,这两样东西都与老王不搭界,老王出名完全是因为他的聪慧和一张堪比脱口秀主持人的嘴。没人否定老王会讲,不管多么干巴巴的事,经老王一讲,就像苞米面饼子过了油,变得有了嚼头。

老王在家中排行第二,在没戴上明白人这顶帽子时,村里比他小的孩子都叫他二哥,墙角旮旯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围着二哥听故事,成了七井村一道常见的风景。老王和我都是土生土长的七井人,那是松嫩平原上一个极为普通的村落,“井”这个带有古意的字在东北地名中多有保留,被作为计量单位使用,但凡历史悠久一点的地方,二井、五井这样的名字很多,就像西北的二十里堡、三十里堡一样,听起来不打诳语,让行路之人知晓脚力取舍。七井村不靠山不依水,平坦辽阔的盐碱地只能种谷物,人们称之为粗粮。巧合的是村里真有七口水井,可惜没一口清纯,因为含氟缺碘,井水苦涩不说,还是女人容颜之大敌,让七井女性没一个门牙不粘糖色。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七婶就说,七井这疙瘩一筐木头砍不出个錾子来。有人说这话是指井,因为七口水井没一口争气的。有人说这话是指男人,因为七井的男人都是顺着垄沟捡豆包的主儿,没一个敢出去闯世界的。而老王认为七婶这话不分男女是指所有七井人,七井人习惯称没出息的人为嘎,嘎当然不能当錾子用。

老王农高毕业后到七井小学当民办教师。七井小学大都是民办教师,包括代理校长胡玉芝也是民办,胡玉芝已经代理了一年校长,尚未正式任命。学校唯一有公办身份的老师姓万,但热衷于打麻将,常常一打就是一通宵,在进步与麻将之间,万老师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所以胡玉芝从不担心万老师会对自己的职位构成威胁。老王一来就有所不同,老王那张嘴能讲在七井是出了名的,何况老王还是大队支书奎叔的亲侄子。老王报到那天,胡玉芝召集全体教师开会,简单地宣布大队决定,并介绍了老王的情况。会上,胡玉芝脸色像没经发面蒸出锅的馒头,白里透着青。她讲完话后让老王做表态发言。老王没有多说,初来乍到应该保持低调,他简单说了奎叔对他的交代:当民办教师的任务,就是要把七井大队地上的嘎培养成天上的鹰。这句话,除了胡玉芝,其他老师都笑了。

“打嘎”是东北农村孩子们普遍喜爱的一种游戏,制作简单,将短木棍两端削尖成纺锤状,备好一块长条木板或木刀,击打的时候将嘎放在地上,一端垫翘,然后用木刀或木板剁下使嘎弹起来,再用力挥板咔的一声猛扇出去,以嘎飞落远近论输赢。老王考证过,这个在东北孩子中广受欢迎的游戏产生于辽金时期,比西方的棒球要早几百年,只不过棒球不断改良,而打嘎却上千年一成不变,没有成为风靡世界的体育比赛项目。奎叔找老王谈话后,老王带我到小学操场上打了一次嘎,那一次老王竟然把嘎打飞到了学校围墙之外,距离超过五十米。我屁颠屁颠跑去把嘎捡回来,说他这是创造打嘎纪录了。老王把木刀往地上一扔,仰面躺在操场上看天上的云。我也学着老王躺下去,天上白云一动不动,一点看头没有,我就问:看啥呢?老王目不转睛地说:看鹰。我说:哪里有鹰啊?都是云。老王说:我在想嘎如果打到云上去,不就成了鹰?我心里觉得好笑,嘎不带翅膀怎么能成鹰?老王和我说了奎叔找他的事。老王想去当兵,可奎叔不同意,奎叔希望他留在小学教书,因为小学有几门课没人上。奎叔是老王本家叔叔,抗美援朝时在188师当侦察兵,本来是个已经走出去闯世界的人了,没想到他选择复员回七井当了大队支书。我和老王躺在操场上,老王复述了奎叔与他的对话。奎叔说七井孩子苦哇,像嘎一样扇不远,一茬一茬困在七井吃粗粮。老王说嘎是飞不出七井的,就那么一点章程。奎叔说七井的孩子不差什么。老王说差教育,没文化自然出不去,当兵还要求初中毕业呢。奎叔说七井人自己要争气,要不没人正眼瞧。老王说有些事不是想争气就能办到的,就像步枪打不下飞机来一样,要有高射炮。奎叔说:谁说步枪打不了飞机?我们188师就用步枪把敌机给打下来了,还抓了个大鼻子俘虏呢,事在人为。老王没有接话。奎叔接着说,别去当兵了,你一个人到部队吃细粮吃不出个滋味来,到学校去教书吧,将来把七井的嘎都变成鹰,让他们都吃上细粮。老王说我特想去当兵,活到十八岁连绥化都没去过。奎叔说想当兵没错,只是得有个轻重缓急,要是有仗打,叔和你一起上前线!老王说,我先去当兵,几年后回来再教书。奎叔说种庄稼是有节气的,过了节气一年就没了收成,现在七井小学好几门课没人教,公办老师不来,民办老师又缺,叔心里火燎房啊。老王没话说了,奎叔的话像酸枣刺一样刺痛了他,他就答应回去想想再说。是留还是走,老王在心里掂量,就带我来小学操场上打嘎。七井小学由一正两厢的旧庙改造而成,中间是办公室,两厢各是五间教室,操场有标准足球场一样大,长满了车前子和蒿草,操场南端有两个简易篮球架,像两个驼背老人在相互作揖,篮球场是操场上唯一铺着沙子的地方,我俩打嘎就在篮球场上。操场四周有半人高的夯土围墙,残破不堪,给人恍若某种遗址的苍凉感。这次打嘎后老王决定留下来当民办教师,我觉得应该是那只落到墙外的嘎给了老王启示,老王虽然没有说,但他的目光告诉我,我跑到围墙外捡回的不仅仅是只嘎。老王去向奎叔回话,奎叔两只大手铁钳一样捏住老王的胳膊说,七井大队的孩子将来能不能嘎变鹰不说,你能留下来叔没看错你。

在见面会上,老王向大家讲了奎叔的嘱托后,胡玉芝紧绷的脸色没有化开,她冷冷地说:让嘎变成鹰,你说嘎和鹰是怎么回事,有啥区别?

这个问题既简单又复杂,胡玉芝这么问不是难为老王,是她自己也在思考这个问题,老王如果正面回答,就要说一堆谁都懂的废话。老王略加思考后说:嘎和鹰大家都知道,至于区别嘛,我觉得很简单,嘎是被动扇出,鹰是主动飞走。

老师们没有发笑,这个回答简直绝了。

胡玉芝又问,教育是传播科学文化的,听说有人热衷于私下搞迷信活动,这是不是和教师的职责相违背呢?

这是一个坑,因为老王给村里跳大神的七婶客串过二神的事并非秘密,尽管人们把这种客串当成小孩子的耍戏,但胡玉芝这里话有所指。

老王回答说,教师职责是告诉学生什么是真正的科学和迷信,不能把迷信当科学,也不能将科学迷信化,迷信和科学很多时候是认识阶段上的差异。科学不被人接受的时候容易被当成迷信,布鲁诺被烧死就说明了这个问题,而有的所谓迷信发展到一定阶段也可能变成科学,比如千里眼、顺风耳这种迷信说法今天已经变成现实。

老王回答得很绕,胡玉芝没法往下接,脸上多了些血色,对大家说:王寸老师知识渊博,别人懂的他懂,别人不懂的他也懂,是个明白人。

就这样,明白人这顶帽子给老王戴上了。

老王当民办教师后没有辜负“明白人”这个绰号,工作干得很出色,胡玉芝对他的印象也发生了转变,还经常在会上表扬老王。

老王本人对明白人这个绰号颇有点纠结,他对我说过,这个绰号要是奎叔起的还凑合,奎叔毕竟是前辈,又是大队支书,有资格起绰号,但这是胡玉芝起的,胡玉芝当时只是代理校长,而且和他年纪相仿,他听着心里便有点别扭。胡玉芝心好,嗓子也亮,老王后来改变了这种看法,说他离开七井后每次听到有人叫他明白人,脑海里禁不住就会浮现出胡玉芝那张红萝卜一样的脸蛋来。

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的消息一公布,老王就开始悄悄备考。老王将备考的事偷偷告诉了我,为了节省时间老王下班后不回家,就在办公室复习,他家里条件不好,哥哥打光棍儿,母亲有风湿病,晚饭总是一个大号苞米面饼子、一碗咸疙瘩丝,偶尔会有一个咸鸭蛋,由我负责送饭。老王不挑食,从竹皮暖瓶里倒满一茶缸热水,然后就在办公桌上边看书边吃饭。晚饭偶尔会有个咸鸭蛋,他并不一顿吃完,总是留一半次日吃,咸鸭蛋是老王改善生活的重要副食。当时考大学得政审,单位要写意见盖章,老王拿不准胡玉芝会不会给盖章。一天下午他对胡玉芝说下班后想汇报一件事,请胡校长晚走一会儿。等教师们都走后,老王把报考登记表郑重地递给胡玉芝,望着对方那张带有萝卜红的脸庞说:我想考大学,希望您能帮我。胡玉芝接过登记表看了看,瞪大眼睛问:你要考大学?你真敢想啊,在农高我们都学了些什么我太清楚了!胡玉芝也是农高毕业,农高主课是农业常识,所学知识与高考无关。老王说只是想试试。胡玉芝没有说话,在桌前坐下来,目光投向窗外,把一个侧脸留给老王。窗外,放学后没有回家的孩子在操场上追逐打闹,像一群欢乐的小羊。老王没有坐,就站在胡玉芝面前,他知道胡玉芝的态度决定他能否顺利报考。胡玉芝喃喃地说,我挺佩服我父母的,他们虽然是普通农民,但看人准成,当初他们说你将来会有出息我还纳闷,他们凭啥这样说,现在看来二老说对了。老王问,二老真这么看我?胡玉芝点点头说,我父母曾经想找媒人去你家提亲,因为我坚决反对才没有去,他们就说了这番话。老王说:你瞧不起我?胡玉芝说:不是,我不喜欢耍嘴皮子的人。老王说,你若是帮我,我一辈子不会忘记你。胡玉芝转过脸微笑着说,这章我给你盖,你能考上大学是七井小学的荣耀。老王后来对我说,胡玉芝答应的那一刻,他觉得胡玉芝门牙上的糖色淡化了,胡玉芝芍药花一般的微笑瞬间定格在记忆里,后来他回七井建希望小学,其中不乏回报这一微笑的成分。

学校同意后还要大队盖印,老王来找奎叔。奎叔正和大队一头白发的老会计下棋,看到登记表就把棋盘推了,站起身捏着下巴在屋里踱步,眉心蹙成了一个大疙瘩。奎叔遇到难题喜欢捏下巴,好像和下巴有仇似的,有时候把下巴都捏变了形,看上去疼得慌。奎叔说,你小子还是想出去吃细粮,你走了七井的孩子咋办?老王说:叔啊,你就让侄子试试吧,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奎叔问:你有把握?老王说:我估摸十有八九考不上,考不上不丢人,谁让咱是农高毕业呢,可是连考都不敢考,那就成了不敢上战场的孬种。老王太了解自己叔叔了,知道上过战场的叔叔最瞧不起胆小鬼。果然他这样一说,奎叔立马态度大变,松开捏下巴的大手道:对,照量一下也中!老王家没孬种,是骡子是马要牵出来遛遛才知道。老会计是个有名的和事佬,在一旁敲边鼓:大侄子是龙,七井这湾水太浅,留是留不住的,就像吴琳姑娘,该放就放吧。奎叔道:放也中,我可有个条件,一旦考上大学不能不管七井的孩子,咋管我不问,反正不能不管。老王说:我保证,就是当了八府巡按也不会忘记七井这些等着成鹰的嘎。奎叔不再踱步,在老王肩膀上重重拍了一巴掌,说:叔给你盖印,希望你小子是头一个由嘎飞上天的鹰!

录取通知书邮到七井小学那天恰巧是星期天,我陪老王在操场打嘎。老王高考结束后几乎天天打嘎,人在紧张的时候需要一种运动来发泄,打嘎如同打保龄球一样,是最好的发泄方式。老王又一次将嘎打出了墙外,每次将嘎打到围墙外,老王都会扔掉木刀在篮球场上仰面躺一会儿。他看着蓝天对我说,没想到考题那么简单,早知如此我就报考关内大学了。我说想考北大清华吗?他摇摇头说其实他梦中的大学是一座叫西南联大的学校,不过早就没了。我当时不知道这所学校的名字,后来读了钱钟书的《围城》才明白,老王一定也是受了文学作品的影响。

胡玉芝是七井小学第一个知道老王考上大学的,我和老王打嘎累了,回办公室喝水,发现胡玉芝在办公室弹风琴。这时,窗外邮递员按响了自行车铃,老王疾步跑出去,邮递员左腋下夹着一摞报纸,右手摇着一个大信封喊道:你是王寸老师吧,给,辽宁大学的来信!我和胡玉芝在屋内都听到了,快步来到屋外,老王接过信封,脸色有些发白,迟迟没有打开。胡玉芝说,来信就说明考上了,考不上的学校不发通知。老王打开了信封,我发现一向镇定的老王在看到辽宁大学录取通知书那一刻,双手有些颤抖,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像清晨院子里西红柿上挂的露水。邮递员没有马上离开,笑着对老王说,这么大的喜事,连块糖也不发?老王有些难为情地说:到哪里去找糖呢?胡玉芝说等一下。她转身回到屋里,不一会儿拿着一瓶七井白酒出来,递给邮递员道:这是我给老父亲过生日买的,用来奖励你吧,感谢你给七井小学带来了好消息!七井白酒是公社酒厂酿制的高粱烧,一块二一瓶,酒劲大,有烧刀子之称。邮递员接过酒在鼻子下闻了闻,说了声谢便骑车走了,到了大门口还不忘按按车铃致意。胡玉芝、老王和我站在办公室门前,胡玉芝说,快去告诉家人和奎叔吧,他们一定会乐坏的。老王说不急,我进屋里坐一会儿定定神儿,好消息来得太突然,激动之后需要静静。我们三人回到办公室,胡玉芝颇有感慨地说,你果然由嘎变成鹰了,你的未来不再是七井,而是建有高楼大厦的城市。老王说,走到哪里也舍不得七井小学,舍不得這些等着成鹰的嘎。胡玉芝说,大学一年有两次假期,可以回来看看嘛。我当时还是个孩子不太懂事,其实我应该选择回避给他俩留出空间,可我却傻傻地待在那里没走,听他俩意味深长的对话。沉默了一会儿,胡玉芝说:我给你唱首歌吧王老师,我只能用歌声向你表达祝贺,就唱《渔家姑娘在海边》,当年我代表七井大队参加公社文艺会演,就是唱这支歌拿了一等奖。老王说,我愿意听你唱歌,你唱歌有种青纱帐般的辽阔。胡玉芝自己用风琴伴奏,声情并茂地独唱了电影《海霞》的主题歌。

“大海边,沙滩上,风吹榕树沙沙响,渔家姑娘在海边,织呀么织渔网……”

这首歌如果在沿海地区唱也许不会激发那么多想象,在东北的七井效果就不同了,大海、沙滩、榕树,这些东西当地一样没有,贫瘠的盐碱地,千篇一律的景观,让人们对歌中的情景充满了无限向往。胡玉芝嗓子天生就亮,有着原生态的自然与淳朴,听她唱歌,感觉屋子忽然间变小了,似乎有成群的海鸥在头顶飞过,脚下的砖地变成了波涛汹涌的大海。歌曲唱完,老王脸颊有些泛红,目光一直在胡玉芝的背影上,坐在风琴前的胡玉芝穿一件红毛衣,两条粗黑的辫子垂在身后,辫梢处扎着两个粉色的蝴蝶结。老王说,七井的孩子应该去看看海,大海一定很美。胡玉芝转过身点点头说,我还没有见过海,海对于东北内地农村的孩子来说很奢侈。老王说,看海的日子不会太远,我们一同努力。

发榜后老王成了全县新闻人物。一个九年级农高毕业的民办教师考上名牌大学哲学系,这等于在全县放了一颗原子弹,县教育局局长亲自到七井小学看望老王,局长承诺:大学毕业可以回来,全县教育系统单位随便挑。曾在七井下乡的吴琳给他来信表示祝贺,这封信让老王颇生感慨。吴琳是个长相俊俏、上进心很强的哈尔滨姑娘,是老王的梦中情人,在七井下乡四年,通过推荐上大学回了城。每每谈起吴琳,老王的眼睛立马由黑白变成彩色,如同端午节孩子喜爱的彩线,有一种交织缠绕的感觉,对此我得出一个结论,当人对某个异性情愫勃发时,目光一定有所镶嵌,这种镶嵌会把内心世界暴露无遗。

老王去沈阳报到前我问他,你走了,我咋办?老王说多读书,读书是你由嘎变鹰的唯一途径。

老王这话绝对精辟,成了我青年时期最重要的座右铭。我心里再清楚不过,老王能考上大学就是因为读了许多书,从老王身上我看到了什么叫爱书如命,头悬梁锥刺股我没见过,但在读书上如饥似渴老王绝对是典范。老王读书上瘾,不管有用无用的书只要能到手就读,实在没书读的时候他就去找七婶借唱本读,七婶的唱本实际是跳神唱词,从不外借,但老王是个例外,用七婶的话说王寸透亮,连过路的神灵都会喜爱这孩子。老王记性好,七婶的唱本他几乎过目不忘。

老王考上辽大哲学系后我问他哲学有啥用,当时哲学对于我来说如同天方夜谭。老王没有马上回答我的话,大概他一时拿不准该如何解释这个问题,记得他眨了眨眼后才回答说,世界上有许多看似没用的东西,但你又离不开它,哲学就属于这种东西。

这个回答我没听懂,加重了我对哲学的好奇。

我大学毕业当了记者后,有一次在滨城见到了当年七井下乡知青吴琳,吴琳在滨城博物馆当馆长,当年的铁姑娘已经变成一个练达雅致的女领导。我们在博物馆的贵宾厅谈起往事,她说七井是个没有风景的村庄,似乎只有冬夏两季,春天大地刚一返青就倏然而去,秋天苞米还在秸秆上雪就下来了,风景倒无所谓,问题是七井的人不开化,都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了,还有人通过祛魅来治病,真是不可思议。我知道吴琳说的祛魅治病是指七婶,吴琳说得没错,那时候很多人找七婶跳神治病,其实,这种跳神治病已经演变成表演,更像是一种填充乏味农闲的民间娱乐。我提起老王,说七井的明白人老王总是对你念念不忘,他大学毕业后在滨城工作,我俩每次相聚都会说到你,说你像年画里那个举着红灯的李铁梅。吴琳说,人有异相,造化非凡,老王就是个天生异相之人。我说老王一没重瞳、二不狼顾,哪有什么异相?吴琳摇摇头道:老王面相非同寻常,你很难找到一个和他相像的人,他的形象可以进博物馆。吴琳的话滑稽而又意味深长,我忍住笑说,那你描述一下老王有啥异相。吴琳并不推辞,很爽快地道:首先说牙吧,他的牙基本上是鲨鱼牙的微缩版,排列毫无章法,之所以说基本上,是因为我没有看见被两腮遮挡的槽牙,从能看到的牙来说,里出外进,透着蜜蜡般的光泽,颇有些气势。其次说眼,老王的眼眼白多,眼仁聚光,有点像鹰眼,却没有鹰眼的杀气,但穿透力浑然天成,与人对视时似乎冒着丝丝剑气。最后说耳朵,老王的耳朵总令人联想到猞猁双耳上的簇毛,像被施了法术一样,持久地支棱着,如同刺向空中的双矛。还有老王的眉,眉梢卷扬,两头相连,连接处的眉毛颜色稀而青,把一道通天纹给生生截断,这是破中有立的标志。经吴琳这么一說,再想想老王的长相,我觉得世上之事真的就怕相互联系,明明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一旦相互有了联系,问题就变得复杂起来。

吴琳说她和老王能成为朋友挺有意思的。吴琳作为七井大队团支部书记,是老王的领导,领导就有教育下属的职责,因为老王给七婶客串二神,吴琳对此当然不能视而不见,要对老王批评引导,防止他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就这样,一来二去,两人有了接触。

那次见面,吴琳还让我转告老王,说她欠老王一样东西,会还的,至于欠什么东西吴琳没有说。

我知道老王并不反感吴琳,尽管他不赞成吴琳某些工作方法,但在关键问题上老王以自己的方式支持了吴琳。前几年老王说起此事,还颇有感触地说,吴琳可以负我,我不会负吴琳,欣赏一个人,就应该无条件去帮助她。

对老王痴迷吴琳我有些不理解,也许是审美上的差异,我觉得吴琳并不美,就像工厂里的一个标准产品,没有瑕疵,也没有特色,但老王不这么看,他说吴琳那口白牙像磁铁一样吸引他。我说,除了那口白牙,吴琳还有什么地方让你着迷?老王说有白牙就足够了,多了反倒不好。

感情上的事南辕北辙者居多,很可惜,老王喜欢吴琳属于剃头挑子一头热,吴琳并不领情。在吴琳眼里老王属于一个需要教育引导转化的问题青年,吴琳这么看也不是没有原因。老王读书杂,有次到刘金海家家访时上茅房,看到茅房里有两本当草纸的旧书,就用一摞报纸将书换了回来,这是两本堪舆演卦之书,老王如获至宝,说这书对于他来说不亚于张良得到《太公兵法》。研读之后老王自然要尝试实践,于是村民遇有红白喜事,老王便会主动去提些建议,并大讲建议的理由。说的次数一多,名气就出来了,人们就觉得老王挺神,明白人不是浪得虚名。村里大事小情当然瞒不过七婶,七婶就想认老王做干儿子。七婶没有儿子,只有五个女儿,最小的女儿比老王小三岁。老王说认干亲倒显得见外了,我像亲儿子一样待你就是。萨满出身的七婶跳神远近闻名,在七井大队威望堪比奎叔,奎叔对七婶也是睁一眼闭一眼,反正锣鼓之事翻不了天。东北跳大神像唱二人转那样需要有个配角,这个人叫二神,也叫领神,负责把过路之神领到大神跟前进行应答。“批林批孔”那年,一直担任二神的七叔突然半身不遂,无法承担二神之任,有人向七婶推荐了王寸,说王寸学啥像啥,办事靠谱,当二神肯定合适。七婶就让小女儿去找来王寸,两人关上里屋门聊了小半天,聊了些什么没有外传,但从此以后王寸就成了七婶的义务二神,两人配合十分默契。需要说明的是老王配合七婶跳神从不收取报酬,七婶跳神也是尽义务。当时搞迷信活动有风险,大队部的喇叭里天天喊破除迷信、移风易俗,但也就是嚷嚷一下拉倒,没人动真格的,社员有了疑难杂症不找七婶找谁去?大队赤脚医生老母亲的心口疼还是七婶治好的。公道地说,会跳神的七婶其实也是个乡医,尤其在治疗癔病方面有一套。老王后来分析过七婶跳神,说跳神最大作用是心理暗示,暗示能激发患者自身抵抗力,不能把它简单归结到迷信上。老王给七婶跳神打下手的事在村里瞒不住,奎叔不愿意管,但团支书吴琳却要主动出手。吴琳是哈尔滨知青,毕业于有名的哈尔滨三中,是个充满浪漫斗争幻想的姑娘。下乡当年入党,先是担任大队铁姑娘班班长,不久又担任了团支书和妇女主任。在一次县里举办的培训会上,她向县里一位丁领导汇报了有青年参与跳大神一事,丁领导说这种封建迷信活动害人害己,要做坚决斗争。七井大队是个封闭安逸的村庄,虽然不富裕,但人们对一天三顿粗粮就咸菜的清苦并无挑剔,社员之间有纠纷也到不了奎叔的台面上,很多事七婶就给断了。七婶有个观点,有事找奎叔就等于经了官,经官的事再小也是官司,而在七婶家里断,事再大也是家务。所以不到撕破脸皮,社员有事不会到大队找奎叔。吴琳打破了这个规矩,想主动出手介入过去奎叔懒得管的事,她对奎叔说,王寸是教书育人的教师,怎么可以参与跳大神这种事呢?应该进行批评教育。奎叔很欣赏吴琳身上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闯劲,对吴琳干预王寸当二神这件事并不反对,喜欢斗争的人总要找一个对象当靶子,这是斗争的需要。奎叔嘱咐吴琳说七婶是老年人,在村里关系盘根错节,惹翻了不好办,至于王寸,应该好好教育引导,让他把心思用在教学上,当然啦,王寸本质不坏,只是对稀奇古怪的东西好奇,是人民内部矛盾,不要激化搞僵了。奎叔当然关心侄子,为了不让王寸产生对立情绪,奎叔特意和王寸打了招呼,说吴琳对你感兴趣,想找你谈话,你要好好向人家学习。老王后来说奎叔这个提醒误导了自己,他认为“感兴趣”就是喜欢,奎叔的目的是想撮合他们。

吴琳找老王谈话三次,三次谈话的细节老王皆能复述。

吴琳实际上被老王谈话了。

头一次谈话在一个冬夜,那天是冬至,天上飘着雪,老王在办公室看书,是一本叫《十日谈》的小说,白天刚从青年点一个知青手中借来,持有者只给了他一个晚上的时间,还有很多人等着读。办公室电压稳定,电灯也亮,方便阅读,不像家里电灯甚至亮不过蜡烛。晚饭后老王喜欢一个人到办公室来,他对胡玉芝说过,自己来这里看书权当义务值班,正好可以添煤压住炉火,免得次日早晨冒烟生炉子。胡玉芝不但没反对,还表扬了他这种做法。老王看得正投入之时,吴琳敲门进来,裹挟进的冷气将《十日谈》中的暧昧气息一扫而光。吴琳穿黄军袄,围一条大红围脖,黑头发上挂满霜花,进来就搓着双手哈气。老王愣了一下,把《十日谈》用课本压上,然后起身给吴琳倒了一杯热水,问她晚上来学校做什么。吴琳说来找你呀,先去了你家,你父母说你没回,我就过来了。老王说,找我有事?吴琳说当然有,想和你谈谈。老王说谈什么,说吧。吴琳便说了七婶跳大神的事,说七婶跳神看病不仅是迷信活动,而且是非法行医,王寸当教师的参与这种活动性质很严重,这么下去会成为宣扬迷信的典型,成为斗争批判对象。老王听后沉默了好一会儿,起身用炉钩子将屋中央的火炉捅了捅,原本压住的炉火顿时燃烧起来,像红蛇在群舞。老王放好炉钩子,坐在吴琳对面问,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吴琳点点头。老王说,七婶给人看病是否敛过财?社员患病后大队赤脚医生治不了,七婶接手治对不对?七婶是否治死致残过患者?有没有七婶看过的病人举报七婶非法行医?

老王抛出的一串问题像渔钩一样把吴琳给钓住了,吴琳一个也回答不上来,顿时面红耳赤。她仰着脸说,你说的情况我不掌握,我不针对七婶,七婶年事已高,不是团支部工作对象,我现在是来和你谈话,希望你正确对待,不管怎么说跳大神肯定是封建迷信活动,这个不用怀疑。

老王说,我理解你的想法,不瞒你说,开始我也觉得这玩意儿是装神弄鬼,但接触了七婶之后我的看法变了,跳神有祛魅治病的辅助作用。

吴琳说你是高中生,又有明白人的绰号,应该不会简单轻信什么,你谈谈自己的认识,我们找到问题症结,然后再从思想深处解决这个问题。

你了解萨满吗?老王问。

吴琳摇摇头说,我反对跳大神,但对跳大神的来龙去脉缺少研究,但我知道这样一句话,任何宗教都是精神鸦片,不要期望它真能拯救人。

老王说,赞成或反对一种东西,首先要知己知彼,不能稀里糊涂地表态,否则就成了人云亦云。跳大神是老百姓对萨满表演仪式的俗称,其实它在原始社会就存在了,从古代到当下,千百年来北方有的民族对萨满奉若神明,信念不减,最多的用处是祷告、预言、解梦,选择狩猎方向、决定部落战争、了解星相天气等大事,至于跳神祛魅只是辅助作用之一,这些民族中不乏伟人、英雄,难道他们都比你我愚昧?

吴琳并不认同。历史有历史的局限,毕竟时代不同了,她说,不过,我倒想听听你说的道理所在,如果你能讲得通,我就不批评你。

吴琳的挑衅正中老王下怀,让他的演讲天赋有了用武之地,他忘记了被书本压住的《十日谈》,专心致志给吴琳讲起萨满流变。这些知识吴琳闻所未闻,老王等于打开了一扇巨大的落地窗,让她看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吴琳毕竟是个年轻姑娘,有好奇心在所难免,她完全被吸引住了,双手撑着下颌目不转睛地盯着老王,老王流畅的语言勾勒出的情景像电影般一幕幕闪过,生动而又魔幻。

老王说他暗地里注意过吴琳,比如身段,吴琳的身段十分匀称,凹凸有致,五官也横平竖直,相书上说五官代表一个人的风水,尤其女人,一辈子因果全种在五官里,这当然是老王的说法。老王念念不忘的是吴琳的牙,吴琳的牙可以用珍珠般皓齿来形容,晶莹剔透,严丝合缝,在四环素牙肆虐的七井,吴琳的牙绝对是一道亮丽的风景。和这样一位女性对话,老王当然会把自己的长处发挥到极致。后来老王承认,与吴琳这次冬至之夜的对话像初恋一样难忘,老王说自己对男女之事开化晚,记忆里似乎没有过初恋,把这次工作谈话当成初恋也合乎情理。我明白老王这话只能对我说,对妻子他是不会流露的。

在评价七婶的问题上,老王显然想把吴琳带入自己设定好的逻辑圈套。他说,打个比方吧,一个病入膏肓的村妇在沼泽里不能自拔,眼看着就要沉下去,这个时候你若是从旁边走过,是视而不见还是站在那里大喊大叫?要知道周围没有人能施以援手。吴琳想了想道,应该下去救人,想办法把人拉上岸。老王说,你说对了,见死不救肯定不对,在岸边大呼小叫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唯一正确的选择就是冒着危险下去救人。我觉得七婶就是这个下去救人的人,不管方式如何,能挺身而出这一点就令人敬佩。七婶的方法可能不符合西医规程,但是西医和萨满本来就是两个系统,用其中一种系统标准来指责另一系统,这就如同用酿酒的理论来批评榨油技术,本身就不合理,不是吗?

吴琳没有回答。

老王又说,如果七婶对病人什么也不做,你当然不会批判她,而病人怎么办?她在良心驱使下救了村民,你却要给她戴上一顶搞迷信活动的高帽,这难道是反封建迷信的初衷?批判的结果就是让七婶眼睁睁看着患者病情加重或死亡!你想想,假如你是七婶你该怎么办?

吳琳低下了头,看着火焰正旺的火炉道:我没想和七婶过不去,我来这里是为了你,你别转移对象。

老王看到吴琳锐气不再,便提笔在一张纸上写了个大大的“癔”字,然后递给吴琳道,也许这个字能解释七婶的举动,七婶跳神要治的病老百姓都叫癔病。“癔”字是病字旁里面一个意念的意,指人的精神,精神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是虚的,精神出了问题,西医的手术刀想切也没处下手。吴琳点点头说:精神有病需要到专科医院。老王说,农村妇女因为心理缺少疏导,癔症发病率高,而且大都间歇发作,我就见过这种病人,白天下地干活还好好的,晚上突然就魔怔了,有的说胡话,说见到了死去的先人;有的蛮力大增,几个男人都按不住;还有的六亲不认,见谁骂谁,可是送到公社卫生院一查,啥事没有,医生束手无策。但这病七婶能治,而且个顶个能治好,这可是公认的。反过来说,真要依你所说把她们送到专科医院,谁来出钱呢?社员平时连顿细粮都吃不上,哪里有钱到城里看病。

吴琳不说话了,钱的确是个难以解决的问题。

老王接着讲了几个七婶跳神治病的事例,病人有名有姓,有的人吴琳还熟悉,因为七婶出手救治,现在都是能下地干活的女劳动力。

谈到夜深,吴琳还是没有告辞的意思,她盯着老王道:我明白了,你明里给七婶当二神,暗里在研究七婶,研究萨满,我发现你是个跟七婶偷偷学艺的研究生!

这句话把老王说愣了,不得不说吴琳绝顶聪明,她从另一角度看出了端倪。老王没有否定吴琳的判断,反问了一句:你不会因为我好学就批判我吧?

吴琳摇摇头,很谦虚地说,和您谈话挺有意思,像听一个老先生讲故事,感觉您和我们不是同龄人,我们虽然叫知识青年,其实掌握的知识很有限。对了,您对我工作有什么建议,不妨也说说。老王注意到吴琳对自己改了称呼,把你换成了您。老王很会说话,他清楚别人让你提意见时千万别当真,有些人让你提意见其实是在求表扬。吴琳这样问,他必须正面回答,便对吴琳说,伟人说过,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必须亲口尝尝,建议你不要轻易否定自己不懂的事。

吴琳久久地望着老王,老王的话让她陷入了深思,之前,她没有细想过这个问题,这次谈话就因为不懂萨满历史而陷入被动。在吴琳出神的那个片刻,老王又有了新发现,出神的女人最能体现出可爱的一面,吴琳的眼睛在灯光和炉火作用下流光溢彩,满是光而不耀的小星星。

这次长谈的直接后果是耽误了老王读《十日谈》,这本书的后半部分他只能快速浏览。后来吴琳被推荐上了大学,在送她的时候老王还说,吴书记呀,你欠我一本《十日谈》。吴琳说我会记着的。

第二次谈话是因为吴琳牙疼。

当时,全县在农村推广普及新型二人转,据说这是上面大领导的创意,目的是改造东北农村文化土壤。奎叔将这项任务给了吴琳。吴琳天赋不少,比如画宣传画、写大批判稿、做大会演讲等都不输别人,但唱二人转却是软肋。她来找胡玉芝,胡玉芝婉拒了,说唱歌和唱戏是两码事,她唱不了二人转。胡玉芝不是推脱,唱歌的无论美声还是通俗,真唱不好二人转,就像京剧演员唱通俗,一张口就知道有没有。但这事难不住吴琳,她在县里请了一对地方戏老演员来教唱新型二人转《红石桥》。七井大队适龄青年不少,唱二人转少说也能凑成十几对。一开始,青年积极性很高,可是教了几天,人就变得稀稀拉拉。教唱二人转在业余时间进行,不记工分,全靠动员,青年农民不积极吴琳也没有办法。吴琳开始牙疼,左腮甚至肿起来,有天晚上疼得实在忍不住,就捂着左腮来到学校,她知道老王肯定在学校看书。吴琳推门进来,一副梨花带雨的可怜模样,老王吃了一惊,问:咋了?

吴琳捂着腮帮子说:牙疼。

老王道:一定是为教唱《红石桥》上火,要败火。

咋败?吴琳站在屋中央问。

老王合上书,吴琳瞥了一眼,是一本《十万个为什么》,并非有关萨满的书。老王说,分两步走,第一步先解决牙疼问题,第二步再解决教唱《红石桥》问题,后者是病根,病根解决了,牙自然就不疼了。

吴琳眼泪差点落下来,自己面对的不愧是个明白人,连牙疼病因都能说得一清二楚。

老王让吴琳在办公室稍坐,他说去去就来。他匆匆走出办公室,大概半个钟头后便返回来,带回一个小药瓶,里面是褐色的药膏,还带回一截寸把长的羚羊角。老王拿来棉签,让吴琳自己将药膏涂在痛牙上,然后让她伸出手,用那截羚羊角刺压合谷穴。老王口中念念有词:肚腹三里留,腰背委中求,头项寻列缺,面口合谷收。老王舞弄了一会儿,吴琳牙疼得不那么厉害了。吴琳道,我是病急乱投医,没想到还投对了,你怎么还明白行医?

老王笑了笑:我哪里明白,都是刚才七婶教我的。

吴琳哦了一声,问:《红石桥》的事咋整?

老王坐回椅子上,给小药瓶拧上瓶盖,把那截羚羊角小心翼翼包好,道:记住,回去用刀在羚羊角上刮下些骨粉冲水喝,一日三次。吴琳点点头,羚羊角降火这一点她懂。老王说,你的牙一定要保护好,它不仅仅属于你。吴琳愣了一下,问:我的牙还属于谁?老王脸有点热,急忙说,还属于七井呀,你的牙是七井女性的骄傲。

吴琳说教唱《红石桥》大伙都不积极,无论怎么动员,来的人也是稀稀拉拉。老王说世上只有不称职的老师,没有不称职的学生,教唱《红石桥》出了问题,办法只有一个,换老师,要换年轻漂亮的老师,那样,青年男女就会踊跃学唱。

老王见过吴琳请的那两个老演员,唱功虽然不错,但两人水桶般的腰段不适合登台演出,大家不愿意来学唱是有道理的,毕竟白天干了一天农活,又累又乏的。老王说,《红石桥》的吸引力不在于戏曲,而在于教唱的老师。

吴琳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通,她听取了老王的建议,换了一对俊男靓女来教唱,效果果然不同,不仅选定的青年愿意学,连老汉们也噙着烟袋在窗外凑热闹。七井大队在全公社第一个完成了《红石桥》教唱普及任务,县里组织会演时,七井派出的选手获得了优秀表演奖。

第三次谈话是在大队部,白天。

七井大队分到一个推荐工农兵大学生的指标,大队权衡再三,推荐人选集中在吴琳和胡玉芝头上。奎叔拿不定主意。如果胡玉芝上大学,侄子王寸顺理成章就可以接任七井小学校长,何况胡玉芝是土生土长的七井人,工作没挑。如果推荐吴琳,这个下乡知青的命运从此就會改变,也许将来是个有大出息的人。在一番掂量后,奎叔倾向后者,因为他发现了一个令人担心的问题,作为大队支书他要为吴琳负责。

奎叔把老王叫到大队部说了自己的担心,上面有个不大不小的丁领导,对吴琳不是一般的关心,经常隔着公社直接给七井大队下指标,要求吴琳参加培训班或会议。奎叔说他见过丁领导,此人眼珠贼亮,大背头,穿灰色哔叽中山装,上衣兜里插两管钢笔,一看就是个不粘土坷垃的人。凭经验奎叔觉得此人对吴琳有想法,来七井检查工作时与吴琳握手半天没撒开,这个细节别人不在意,当过侦察兵的奎叔注意到了。问题是吴琳没有意识到危险正在逼近,视这种举动为领导关心。奎叔说好女就怕赖汉缠,何况此人有身份有地位,吴琳要着了他的道,一辈子就毁了。老王说那就推荐吴琳上大学吧,一走了之。奎叔说推荐吴琳的话,胡玉芝也许想不通,这事还要过青年投票推荐一关,胡玉芝人缘好,又是本村人,大伙推荐她的可能性大。老王想了想道,胡校长的工作我来做。

老王与胡玉芝谈了上大学的事,着重谈了吴琳的处境,说一个城市姑娘离开父母在这里很不易,还有不怀好意的人在惦记,说某某公社一个女知青就出了事,闹得沸沸扬扬。胡玉芝不笨,当然明白老王找她的目的。末了,胡玉芝问:你是不是喜欢吴琳?老王脸腾地红了,胡玉芝问话这么直接,等于一把撕开了他的衣服。他摇摇头,说有好感,但谈不上喜欢。胡玉芝冷笑一声道:你是明白人,嘎和鹰永远是两码事。老王点点头:我不仅懂嘎和鹰的差别,还知道蛤蟆和天鹅的关系。胡玉芝笑了,道:你这人心善,要是把我推荐走了这校长非你莫属,可是你却想着与自己无关的人,说实话你要是推荐我去,至少我会感谢你,你推荐吴琳,也就是一走一过的事,不过你放心,这件事我听大队的。老王心里有一股热流在涌动,后来他说,那一刻真想娶了胡玉芝。

麻烦出在吴琳那里,当奎叔告诉她支部决定后,胡玉芝去县里开会巧遇那位丁领导,丁领导将她叫到办公室做了一番思想工作。大致意思是上大学三年还要回来,因为政策是社来社去,如果不去,这三年说不定就能提拔到公社担任领导。吴琳说大队已经推荐了自己,丁领导说这好呀,推荐上了你再让出来,显得你更有觉悟、讲风格。从县里回来吴琳就犹豫了,坐在大隊部望着窗台上的一盆洋绣球出神。奎叔脾气暴,怕动肝火,便去找老王,让老王来劝吴琳。

应该说老王与吴琳第三次谈话是奉命而谈,他是主动方,肩负做通吴琳思想工作的任务。奎叔交代任务时说,人家都说你是明白人,我看你能不能把这事整明白,别让叔闪了舌头。

吴琳见到老王时眼睛一亮,问:来找你叔?

找你,老王说,来祝贺你上大学。

哦,这事呀,还没定呢。吴琳眉头蹙了蹙,把目光投向窗台那盆洋绣球。洋绣球皮实,一年四季都开花,花色红艳。

不要想三想四,要下定决心上大学。老王似乎在下命令。

吴琳惊愕地看着老王,不懂老王为什么会以这种口气说话。为什么?她问。

我知道你的想法,想通过让出指标来换取政治资本,我明确告诉你,即使让出指标你也当不成英雄。老王直话直说。

我没想当英雄。吴琳红着脸辩解。

可是推荐你的青年们都在议论你让指标的目的,说给你一碗大米饭你不吃,是想接下来吃更好的饺子。

有这种事?吴琳显然没想到青年社员会这样议论自己。

老王道,我做通了胡校长的工作,还动员青年们推荐你,你却想什么?群众眼睛是亮的,不要拿群众当傻瓜。

吴琳低下头,摆弄着自己的衣角,一时无语。老王的话戳痛了要害,她毕竟是个很单纯的姑娘。

老王接着说,还有件事我只能悄悄告诉你,我去找了七婶,七婶说你三年之内在七井犯桃花劫,七婶的话不可全信,但不能不信。

犯桃花劫?吴琳吃了一惊,我在七井接触最多的异性就是你,难道你是我的桃花劫?

这个劫不是我,老王急忙辩解,劫这个东西就像藏起来的蛇,趁你不备时窜出来咬你一口,轻则是伤害,重则会要命。老王解释说,七婶的预料大都应验,她对你印象不坏,让我提醒你一定要谨慎小心。

七婶还关心我?吴琳有点小激动,在对待七婶上她学奎叔采取了敬而远之的态度,作为妇女主任也从来没有难为七婶,这让七婶对她并不反感。

是的,七井无论男人女人都夸你,要不怎么会推荐你?老王也很会说话。

吴琳脸红了,问:七婶出的题肯定会有答案吧?吴琳知道七婶抛出的问题不会悬在半空。

老王佯装神秘地说:七婶让你离开七井,除此别无良计。

当真?吴琳眼睛里的小星星浮现出来,不停地闪耀。

没错,老王说,七婶的话斩钉截铁。

吴琳沉默了,站起身望着窗外,窗外是一栋栋土坯草房,间或长着几棵杨树,风景单调乏味,大队部的红砖门垛上插着两面红旗,这是早晨她新换的,原来的两面已经褪色,也有了毛边,看起来不提神。老王知道吴琳心里很纠结,留还是走,这是一个难做决断的问题。老王从奎叔那里知道,丁领导的许诺是口头支票,公社革委会已经多年没有从知青中结合新成分,吴琳表现再好也不可能被提拔到公社任职。吴琳收回的目光落在窗台那盆洋绣球上,这是她从城里带来的花,是这间旱烟弥漫的办公室唯一的绿植,花盆里不知何时长出一棵小草,她轻轻拔掉小草,转身对老王说:我服从大队决定,去哈尔滨上学。

事后,奎叔问老王是否真的找了七婶,老王摇摇头,承认他是打着七婶的幌子吓唬吴琳。

吴琳回哈尔滨上了大学。走的时候很动情地对奎叔表态,毕业后会义不容辞地回来和社员一起建设七井。

翌年,丁领导因奸污女知青被逮捕,判刑十年。吴琳给老王来信,信中有这样一句:在我的心里,你是七井大队第八口井。

老王的故事是我大学期间最重要的谈资,我曾想,假如没有老王,我不知道在宿舍里能与室友分享什么。

室友闲聊往往以家乡为话题。有时聊美食,有时聊美景,有时聊奇闻逸事,我聊得最多的是老王。

明白人不是随便叫的,东北农村的明白人,说白了就是大先生。最初在讲老王前我做了说明,免得同学产生歧义。

我们七井走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就是老王,是当年全县状元,名气比县长还要大。老王绰号叫明白人,这个绰号名副其实,因为老王几乎没有不明白的事。

有同学说明白人这个绰号太俗,一听就没啥内涵。我说名字内涵太多那是唬人,你看孔夫子,名字就用了排行和出生地,叫仲尼,再简单不过。

我读大学那会儿宿舍熄灯早,熄灯后八个人谁也睡不着,同学们就让我讲讲明白人老王,老王的故事我张口即来,也就乐不得与室友分享。毕业前夕,室友大周对我说,你讲的那个明白人可以叫东北老王。我说我讲了那么多老王的故事,你能记得几个。大周道,印象深的至少有两个,一个讲家雀,另一个讲猫头鹰。我想了想,这两个故事确实颇有知识性。

家雀的故事有些离奇,不是亲眼所见你不会相信天下竟有如此怪诞之事。故事发生在我上小学五年级下学期,那时候小孩子淘气,爬树掏鸟窝是家常便饭。我们班有个叫刘金海的同学,穿件右肩打着补丁的蓝褂子,剃着平头,鞋子總是大脚指处先破一个洞,走路时两个大脚指像两只胆怯的老鼠在破洞处探头探脑。刘金海的祖父留着半尺长的花白胡须,平时像聋哑人一样少言寡语,据说他曾是辽西一带有名的风水先生,不知何故举家迁到了七井,刘家有不少线装书,经常撕来引火做饭。刘金海生性淘气,打弹弓特准,能寻着鸟叫射过去,而且常有射中的时候,他还常在晚上捉家雀、掏鸟窝。刘父在大队场院打更,大队给配了能装三节电池的手电筒,刘金海便常常偷来照家雀。家雀是一种飞不高也飞不远的鸟,与人相伴而栖,喜欢将窝建在屋檐、墙洞、房笆等处,这种聪明的小鸟到了晚上智商明显下降,手电强光一照就傻掉了,待在原处一副坐以待毙的样子。这个时候高处的可以用弹弓打,低处的直接上手抓。刘金海胆子大是出了名的,敢一个人去东老茔,东老茔是七井村坟场,连大人都少去,刘金海却敢拿着弹弓一个人去那里打鸟。刘金海的抓家雀小分队一共四个小屁孩,除了我之外还有雷子和明刚,雷子和明刚是因为嘴馋加入的,他俩吃烧家雀的样子十分猥琐,常常将嘴巴吃得一塌糊涂。我参与是觉得刺激,加上刘家与我家相邻,他每次捉家雀总是在栅栏外喊我,我也就跟着凑热闹。我们每次出去都不走空,只是收获多少的问题,掏鸟蛋有季节,抓家雀却四季皆可。刘金海将抓来的家雀系成一串拎到村西土地庙拢火烧着吃。之所以选择土地庙,是因为常有村民来此为故人烧纸,村里谁家死了人要到这里报庙,小庙夜间有火光很正常。我对老王说了刘金海带我们捉家雀的事,老王很严肃地告诉我,这事不能再干,必须住手。让我告诉刘金海,吃麻雀、掏鸟蛋那是蛇干的勾当,与蛇争食必遭蛇咬。我把老王的话转告了刘金海,刘金海不信,说,蛇在地上爬,家雀在半空飞,我们怎么就碍着蛇了?再说七井这地方难得见到蛇。四个人除了我心里打鼓外,其他三个都不在乎老王的话,只有我退出了。刘金海笑话我,说我胆子还没家雀蛋大。我说老王的话我不敢不听,那可是明白人。老王见刘金海没住手,便想亲自找刘金海谈谈,但话还没谈上,不幸就发生了。七井村有一处老宅子,位于村子最东边,那是七井村地主王思茂家的祠堂,“土改”后祠堂成了大队储藏农具的仓库。刘金海三人来老宅抓家雀,院墙很矮,轻松便可翻过,老宅子破败不堪,青瓦瓦楞间长满瓦松,屋檐上带有蟾蜍图案的瓦当多有损毁,在手电光里豁牙漏齿。刘金海在窗台上方看到了黑色瓦当下有个黑乎乎的墙洞,说里面肯定是家雀窝。便爬到窗台上伸手去掏,雷子和明刚先是看到他掏出一把鸟毛,因为有羽毛落到了嘴里,他张开嘴咳嗽了几下,忽然一截软塌塌、黑乎乎的东西从洞里滑落出来,一头扎进他嘴里,在手电光亮里雷子和明刚发现那是条蛇。刘金海双手抓住蛇往外拽,可是逆鳞拽蛇谈何容易,蛇光溜溜的抓不住不说,越拽越会往里钻。雷子和明刚哪里见过这等恐怖之事,妈呀一声扔下手电就翻墙跑了。待把家里大人找来,刘金海正在院子里捂着肚子呕吐,那条滑落口中的小蛇已经通过他的食道完全钻进胃里。好在这是一条无毒蛇,蛇也没有咬他,他被送到公社卫生院及时做了处理。这件事让刘金海开始听老王的话,捉家雀的事再也不干了。老王曾说三岁看老,这句话在刘金海身上得到了验证,一九八三年刘家迁回辽西,刘金海后来竟然成了名震四方的盗墓贼,这是后话。

猫头鹰的故事也匪夷所思。七井村有个又懒又馋的单身汉白志宝,三十大几也没成家,村民给他起了个绰号白吃饱。白吃饱父母早亡,他独自住在一处马架子里。马架子是东北常见民房,土坯垒成,门窗面南,呈三角形,其他三面苫着房草,因为通风采光极差,里面幽暗潮湿,沤着陈年不散的霉味。白吃饱干庄稼活不行,在谷地里张网捕野鸡却有两手,经常能逮到野鸡回家下酒。野鸡糟蹋谷子,生产队对白吃饱的行为便懒得管,但张网抓野鸡毕竟不是正经营生,村里大人孩子都躲着他,那座马架子像他的坟墓一样,没有客人到访。忽然有一日,一向死寂的马架子热闹起来,大人孩子都挤到马架子门前看光景。原来他网住了一只罕见的猫头鹰。七井不靠山,有猫头鹰出现绝对是稀奇事,消息传出后人们都去白家看热闹,我从没见过猫头鹰,也随大溜去看光景。白吃饱马架子墙壁糊着旧报纸,炕上铺着一领有破洞的苇席。被捕获的猫头鹰一只腿被绳子拴在窗棂上,正在炕梢乱扑腾。马架子里有三样东西让我记忆犹新:第一样当然是那只不幸的猫头鹰,猫头鹰怒眼圆睁,又弯又尖的喙似乎要刺破自己的胸脯,见到我还向我使了眼色,感觉在暗示什么;第二样是白吃饱头发稀疏的脑袋,人的头顶应该是平的,但白吃饱的脑袋却是尖的,像一只倒过来的陀螺,让人忍不住想甩几鞭子抽正过来;第三样是屋内的土墙,糊满了发黄的《绥化日报》,报纸糊墙很正常,但人家大都会把报纸糊正,让墙壁如同展板一样好看,但白吃饱不这样,他将报纸倒着糊横着糊斜着糊,毫无章法,让人看起来极不舒服。从进到屋里始,我就不得不歪着头看报,有的标题读到一半就被糊死了。我问白吃饱为啥不能正着糊报纸,白吃饱一双金鱼眼怪怪地看着我道:反正我也不识字,正着糊反着糊都一样。我想也是,人家是糊墙,又不是为了读报。白吃饱跟大伙炫耀抓猫头鹰的过程,他讲话有点大舌头,唾沫星子乱飞,说逮猫头鹰比逮狼崽子还吓人,猫头鹰爪子比秤钩尖,一抓一块皮肉。他撸起袖子露出受伤的胳膊给人看,胳膊上果然有道渗着血丝的伤口。因为马架子里有股说不出来的怪味,我没等白吃饱讲完就离开了。我回到学校和老王说了猫头鹰的事,老王一听顿时脸色大变,让我赶快去告诉白吃饱把猫头鹰放了,养猫头鹰在家会遭祸殃的,还嘱咐我去找赤脚医生给白吃饱家多洒点来苏水。我返回去把老王的话转告白吃饱,白吃饱道,好不容易逮了个宝贝让我给放了,不是开玩笑吧?我说王老师还让你多弄点来苏水回家消毒。白吃饱说,我家有啥毒?我还要把猫头鹰炖了下酒呢。白吃饱不信邪,猫头鹰在家一直养着,村民过了新鲜,也没人再来看。忽一日,白吃饱莫名其妙地发起烧来,伴随头痛、腰痛、眼眶痛,他没在意,没想到病情突然加重,竟直挺挺死在了炕上。白吃饱死了,那只猫头鹰还活着,邻居发现白吃饱病死的时候,那只猫头鹰正闭一只眼睁一只眼不声不响立在炕梢,像个守灵的哨兵。马架子门外挤满了人,有人说白吃饱死了,这只猫头鹰咋办,不管怎么说猫头鹰也是白吃饱的私人财产。人群中七婶站出来,说把它放生吧。于是有人进屋解开拴猫头鹰的绳子,把它抱出来放飞,猫头鹰扑棱棱飞起来,却没有飞远,而是飞到马架子房脊上站立不动,不时发出一声婴儿般的冷笑。

事后我问老王,怎么会断定白吃饱有祸殃,老王给出的答案是两个字:联系。老王说啥事都是有联系的,当你站在链条这一节时,有一种可能已经埋伏在链条下一节等着你。老王说,猫头鹰是什么?是逐魂鸟呀,看到它驅赶还来不及,哪有往家里领的?猫头鹰以老鼠为食,老鼠是出血热、鼠疫病毒宿主,猫头鹰养在家里,等于带回去一个鼠疫病毒大礼包,不出事才怪。我对老王佩服至极,说,你咋知道这么多?家雀、蛇、猫头鹰,好像没你不知道的。老王说读书啊,读书能让你成为一个明白人。这是老王第一次劝我读书。我问,猫头鹰放了为啥赖在马架子上不飞走,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老王道,人死前后身上会散发一种味道,猫头鹰应该是闻到了这种味道才舍不得走,它是逐魂鸟嘛。

老王家离我家不远,隔着刘金海和明刚家,他比我大四岁,我们是一块儿玩大的好朋友,用现在的话说我是跟着老王混的,老王九年级农高毕业当了大队民办教师,所以老王算是我的老师。我能走进老王的内心世界,是因为我当了老王好几年跟屁虫,他的许多事我都清楚,我觉得老王胸膛里有一条滔滔黄河,沉浮着神秘的河图洛书。人心不过拳头大,而老王这只拳头张开后五指却能无限延伸,能抓住他想抓的东西。老王有许多属于自己的学说,听起来头头是道,让你深信不疑,这些学说如同兑了酒精的饮料,解渴的同时,会在轻酌慢饮中不知不觉让你产生醉意。

老王大学毕业那年,我考上了本地一所师专。如果说老王由嘎变鹰,我充其量是由嘎变成了家雀。老王却很高兴,特意送我一本《圣西门选集》做贺礼,提到这本书我特别惭愧,一直到毕业我也没能读完。

老王毕业后被分配到东北沿海城市滨城,他可以去沈阳、长春、哈尔滨,他也曾犹豫过,犹豫的原因是想去哈尔滨,那样就可以和吴琳同城,但他还是选择了滨城,他说滨城看海方便,七井老乡来看海,他可以尽地主之谊。老王被分配到滨城师院当老师,十分体面的一份工作。暑假我去看他,我说哲学专业应该去研究机构才对。我想老王的工作应该是噙着烟斗背手在图书馆里踱步,然后分不清用墨汁还是牛奶写出一篇篇惊世宏文,要是当教师的话当初考东北师大多好。老王说,当教师有讲台有听众,其他职业你讲给谁听?

我告诉老王我能考上师专基本上靠自学,全乡两个高中班七十多人只有我一个考上了。老王听后陷入沉思,好一会儿才说,看来由嘎变成鹰绝非容易事。我上大学后每年假期都会去看老王,因为老王我对那座沿海城市充满向往。

工作后的老王并不安分,每年工作都有新变化,工作三年跳槽三次恐怕也是纪录。第一年,老王由师院政教系的马列教员转为学生处干事。老王对此的解释是学生处接触学生不再局限于一个班或一个专业,能更多地影响青年人。第二年,老王改行到校办当秘书,他说学生处并非他想象的那样,工作太琐碎,天天画表填表,是一种机械性的重复劳动。他说校秘这个职位能间接参与核心问题决策,属于真正用脑子的地方。我问校秘主要干些什么,老王说行政的事他不干,他的职责是写材料,他怎么写,校长在会上就怎么念,说白了,校秘的水平就代表学校的水平,校秘的笔,就是校长的嘴。第三年,老王辞去校秘考上了脱产研究生,他说校秘这个工作受气,他认为材料中最出彩的部分,却往往被校长大笔一挥就删掉,连个理由都没有,他觉得考研不错,带薪,能多读书,还可以提高学历。我对老王能考取研究生相当羡慕,那时研究生可谓凤毛麟角。

在毕业分配上我征求老王的意见,我的想法是回县一中教书。老王摇摇头,说飞十步远的是嘎,飞百步远的是家雀,飞万步远的才是鹰。听完老王这句话我禁不住抬起头来仰望了一下天空,我明白了,老王这是让我继续深造,飞得更远。于是我决定考研。专科起点虽低,但老王当年农高的起点不是更低?我铆足了劲备考,结果幸运地考上了滨城一所有名的大学读研。当然,我不敢选择哲学,我一直认为哲学是属于金字塔塔尖的专业,有恐高症的我没有胆量去碰它,担心跌落受伤。我的专业是新闻。

老王得到硕士学位后被选拔到市委一个重要部门工作。市委那幢庄严气派的九层办公楼承载着许多仕途人的梦想,我觉得老王一定对前程做了规划才跻身这幢精英云集的建筑。我从心里赞同老王的选择,老王能讲擅写,什么道理在他嘴上笔下都能讲得通、圆得上,这是一大本事。我很清楚机关里具备这种融会贯通能力的干部并不多,与老王相比,有些官员只会鹦鹉学舌。

同在一座城市,彼此接触更加方便,我们几乎每周都能通个电话。有天老王打电话给我,让我到他家去坐坐。老王研究生毕业就结婚成家,妻子是本市人,在大学任教。那天他一人在家,煮了几盘海鲜,我俩喝着棒棰岛啤酒闲聊。老王不善饮酒,半瓶啤酒下肚脸就像煮熟的螃蟹,买酒主要是为了我。老王说他准备竞聘理论处处长,并对此颇有信心,认为这一职位非他莫属。我也觉得凭能力、学历,老王完全可以胜任这个职位。聊得更多的是七井,提起家乡我俩总有说不完的话。老王没有忘记奎叔嘎变鹰的嘱托,这事是他心里的一个结,说开始想简单了,参加工作后逐渐意识到,别说改变一群人,就是改变一个人都很难。我说他已经尽力了,求连滨集团郝老出资为七井建了希望小学,让七井小学变成了带暖气的二层楼房,这不是件小事。老王说七井小学房子太破了,不改造不行。我说那里原来是座庙,冬季房子不保暖,我上学时手都冻肿了。老王说学校竣工时他回去了,见到了胡玉芝,胡玉芝依然是校长,已由民办转为公办,人到中年了脸还像红萝卜。我说胡校长只有生气的时候脸才白。老王说胡玉芝说学校还缺老师,现在师范毕业生没有愿意到农村去的。我想胡玉芝说得没错,我师专毕业就没有回去,雏鹰飞走不会再回巢,人也如此,毕竟外面的世界更精彩。老王说因为师资不强,七井孩子学习成绩普遍不好,九年义务教育结束后或外出打工,或在家里务农,读高中的微乎其微。这个情况我清楚,老王这样一说,我不由得长叹一口气。老王说那次回去他还帮雷子做了件事,雷子患有神经官能症,一般农活干不了,他就说服胡玉芝让雷子到学校当勤杂工,工资由连滨集团出。其实雷子在学校无杂可打,经常拎着个锄头在操场锄锄杂草,驱赶一下到操场觅食的鸡鸭鹅。雷子当年和我一起抓过家雀,老王提到他,我就想起土地庙里那个满嘴黑灰吃烧家雀的小模样。

老王拿起一只寄生蟹,左看右看却不吃,寄生蟹长着一只与身体不成比例的蟹钳,很能虚张声势,而柔软的肚子却不堪一击,哪怕小小的虾米也能让它开膛破肚,所以它要寄生在海螺壳里。老王看了一会儿忽然说,我建七井希望小学是不是建了个海螺壳呢?我愣了一下,问他怎么回事。老王说胡玉芝来电话了,七井小学已经成为历史,上级将七井小学撤并,七井的学生都集中到乡中心小学寄宿上学。老王说听了这个消息心里挺复杂,说不清好还是不好,按理说发展是好事,但让那么小的孩子离开父母去乡里寄宿,他们还是父母的嘎吗?我说这不是一省一县的事,教育资源优化配置是全国性的。老王将那只掰下的蟹钳放进嘴里咔吧一声咬开,然后剥掉硬壳,将蟹肉放到碟子里,喃喃地道:那么好的校舍,已经卖给私人变成了养鸡场。

那次饭后不久我就听到一个消息,老王认为手掐把拿的理论处处长没当上,机关一位老同志竞聘成功。老王不久就选择下海去了连滨集团。我认为老王这个选择多少带有赌气性质,老王骨子里有哲学家的清高,怎么会选择下海赚钱呢?老王打电话告诉我这一消息时,已经坐在连滨集团总经理办公室的老板椅上了。老王说来感受一下我的新环境吧,老王说的“环境”二字显然有寓意。放下电话后我驱车赶往位于开发区的连滨集团。连滨集团办公楼的保安与警察足能以假乱真,听我说找王总,向我敬礼后问我是不是有约,我说刚打过电话,他说等一下,要给王总秘书打电话确认一下。不一会儿,一个体高肤白的女孩来到门岗,很礼貌地领我去六楼总经理室。我进去的时候,西装革履的老王正在办公室转动一个硕大的地球仪,那样子就像一个要指挥世界大战的元帅,见到我笑了笑说,你是我上任后接待的第一个记者。我说环境果然变了,这办公室少说也有一百平方米。老王在机关大楼是三人共用一间十八平方米的办公室,人与报刊挤成一团。老王让我坐下,为我亲自沏了一杯绿莹莹的碧螺春,微笑着说,别人怎么看我不管,你应该知道我不是为了收入才下海。我说,说实在话我也不完全理解,一次竞聘落选就拂袖而去,作为明白人内心不会这么脆弱吧?老王摇摇头,道:连滨集团郝老你认识吧,由一个瓦匠到身价过亿的企业家,成功的密码是什么?我说我不知道。老王说我也不知道,我来就是想破译这个密码,把成功的秘诀提炼出来。老王停顿片刻坐下来,背靠着椅子说,郝老找到我,说夜里做梦总会梦到盖成的高楼塌了,问我是咋回事,我说这是本领恐慌,集团越大,这样的担心就会越严重。郝老说,集团确实有短板,比如和政府部门的关系处理不好,办事不顺畅,等等,太伤脑筋,希望我能去帮帮他。开始我没动心,我一个搞哲学的对经营不感兴趣,但郝老一句话打动了我,郝老說来连滨集团你可以“两动一不”,什么意思呢,就是动脑、动嘴,不用动手。我想这个原则不错,我擅长思考和表达,能用我的脑和嘴改变一个企业是一种人生的成就,我就决定来了。

我说,郝老有个儿子吧,印象中是个不苟言笑的中年人。言外之意我想说连滨集团毕竟是家族企业,郝老有自己的接班人,老王说的影响是有限度的。

是的,郝老的儿子就是现任董事长,郝董很开明,平时不太过问公司业务,老王说,郝董有自己的爱好和追求。

老王担任了连滨集团总经理后,我从一位知情者那里得知,郝老是在酒桌上被老王一通神侃征服的。那天老王谈的话题是如何将房地产企业做强做大,老王的观点像草地上的狼毒花一样奇艳,他说房地产企业嘛,无非是低价拿地,高价售房,靠预售回款,空手套白狼,没啥科技含量,一靠胆子,二靠人脉,只要天天座上有贵宾,杯中有美酒,钱就会流水一样往资金池里淌。郝老想想自己一路走来真的就如老王说的一样,便觉得老王是个难得的人才,应该到机关挖老王。

老王当了总经理后,用心践行自己的房地产企业做强做大理论,这一点令我不得不刮目相看,一般来说有了一定身份的人,总会说和做有所区别,老王不是这样,他恪守“两动一不”原则,不过问具体业务,具体工作自有专业人员去做,他着重在企业方向和战略做文章,除此之外,他的功夫还下在协调政府部门关系上。老王协调关系的方式是组织饭局,他的饭局极具普惠性,每个参与者都能感受到荣誉感或成就感。老王本身缺少饮酒基因,据说年夜饭家族聚餐,两瓶啤酒醉倒了爷仨。因为不胜酒力老王便在饭局上发明了软酒,所谓软酒就是水,但以水祝酒必须讲一个与酒有关的段子,老王一个段子讲罢,不用动员大家便会在开心中干掉一杯。一般来说老王饭局上的常客大致有四类人:退休高官、过气明星、来路不明的大师和具体审批项目的小公务员。这种饭局大有剑走偏锋的奇效,那些具体审批项目的小公务员级别都不高,高官尽管退下来余威尚存,明星尽管过气名气仍在,大师不用问出处自带神秘,这架势足以在小公务员内心刮起一股鬼旋风,再加上集团公关做点诗外文章,老王率领的企业拿地、调规、招标、融资等事宜自然一路绿灯。同行不明就里,觉得老王有神通,都愿意和老王套近乎,老王便像战国时期要挂六国相印的苏秦一样,经常帮其他企业摆局平事。

老王下海后多了一种爱好——收藏,但他收藏就是为了收藏,收到好东西从不与人分享,出土古董流到他手里便等于重新回归了黄土,变得没有出头之日。老王不避讳我,破例带我到他储藏古董的密室参观,拉着厚厚窗帘的房间里层层叠叠摆放着来路复杂的收藏品,有从日本淘来的缂丝、唐三彩、元青花,还有大西北乡下寺庙斩下的佛头,辽西的马镫壶、鸡冠壶,甚至还有已故老作家的手稿,没有分类,显得杂乱不堪。我说,这么多东西你能记住吗?老王指指太阳穴道,都在这里呢,不会差。在老王的密室,我仿佛掉进了尚未清理的兵马俑俑坑,嗅到了一种浓重的青膏泥味。我说,你收藏了这么多宝贝,为何不搞个私人博物馆向社会展览呢?老王说等等,再等等。我不知道老王要等什么,尽管有种人生就是等待的说法,但那是指情缘和机遇,对于收藏来说还要等什么呢?

老王好客,三教九流多有结交。老王神侃时只要我在场,我总是最忠诚的听众,在我的宣传下,我的许多同行也都成了老王的粉丝。同行们说老王有王公气派,擅长坐而论道,老王讲述时颇有含饴吐哺之状,两手总是做往外推出的姿势。我小时候就发现老王讲述时嘴角会有所粘连,他不是不想擦拭,而是顾不上,因为他已经完全进入了忘我境界,我也注意到,有这种情况的人大都是擅讲之人。老王善于描述精灵鬼怪、志异稗史,这是吸引听众的噱头,想影响人首先要吸引人,讲的道理再好,听众在翻手机刷屏,演讲就不算成功,因为你没抓住听众。老王的长处是抓人,他口中一个个故事就是一条条牵魂绳,要么拴住你的心,要么牵住你的脖颈,总之你得跟着他的节奏走,你的笑与哭、忧与思都在那条绳索上。

除了老王,我没有遇到畏梦之人。

连滨集团总部员工都清楚,如果老王早晨上班神情萎靡,面色苍白,那一定是昨晚做梦了。老王做梦无关美梦还是噩梦,只要是梦对于他来说就不是好预兆。梦似乎是老王夜路里无法避开的鬼打墙,一旦进入,梦醒时就会有一种抽筋扒骨的疲软。

老王约我去大黑山下一个生态樱桃园摘樱桃。到了樱桃园,老王却对樱桃园边一片西红柿田感兴趣,摘了一篮提到遮阳棚下,说这是碱地柿子,口感比樱桃好。我吃了一个,酸甜适度特别好吃。老王说碱地柿子比一般柿子价格高十倍,与樱桃有得一拼。

我俩在樱桃园闲聊,看着老王那副志得意满的样子我说,你下海后混得风生水起,有洋房豪车,座上贵宾常换,身边美女如云,还有满密室古董文物,这辈子没啥奢望了吧?老王道:要是说奢望还真有一个,那就是老天爷别让我做梦,我太恐惧做梦了,梦境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炼狱。我觉得好笑,世上有多少人靠黄粱美梦来滋润枯燥的人生,做梦一没成本,二不会被问责,这是老天给每个人最公平的权利,有什么可恐惧的呢?老王说你不懂,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无缘无故的梦,梦是一种说不清楚的暗示,这东西太深奥了,人类研究了几千年,到现在还没搞清楚梦境的门闩在哪里。我说即使是这样也没有啥可恐惧的呀,无非一个梦而已。老王摇摇头:非也!老王用了一句文言。我发现,一旦老王用了文言,就等于启动了话语的麦克风,演讲便会正式开始。

我做梦太灵验了,因为灵验,我的梦境堪比犯罪现场。老王拿起一个碱地柿子递给我,自己也大口吃了一个。他接着说,别人如何做梦我不清楚,我做的梦里总是有一支曲子伴奏,你知道是哪支曲子吗?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我确实喜欢这支二胡曲子,读研时总喜欢戴着耳机听,我觉得阿炳是个天才,一个不识乐谱的竟然能拉出这么动听的曲子,从道理上似乎讲不通。

我心想,是啊,再好的梦境一旦配上《二泉映月》这么支如泣如诉的曲子,气氛马上就会变得自怨自艾。哀乐是情感的漂白剂,再鲜艳的花簇也会被它褪色成白菊花。老王梦里为什么会有《二泉映月》伴奏呢?肯定是他太爱这支曲子所致,爱是一把无形的刻刀,能把最初的印象刻成图章钤满心中所有的留白。事情果然如我所分析的一样,当我问他除了《二泉映月》还喜爱过什么曲子时,老王想了半天才想起一支老歌《渔家姑娘在海边》,老王能记住这首歌,应该是胡玉芝的功勞。

老王说,我在梦里是清醒的,常常未醒之时就察觉到了会有不幸发生,这种感觉太可怕了,看着悲剧上演自己却像观众一样无能为力,这是一种煎熬。梦是不由自主的,人无法左右梦,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改变梦的走向。

能不能举例呢?我对梦的话题十分感兴趣,人往往是这样,对于越是禁忌的东西越感兴趣。

当然可以,老王说,有些话我只能对你说,和你说无所谓,和官员说这些人家会误解我。怎么说呢?要下个定义的话,我的梦是朋友厄运的预报。比方说,有一天夜里我梦到了刘娜,你知道刘娜,著名女企业家,旗下有一个投资公司和一处高档公墓。刘娜虽年过半百,但模样依然过得去,染成酒红色的翻翘短发将洁净的额头衬出一抹金光,润滑的唇膏留住了嘴角去意未决的性感。刘娜已经离异多年,婚姻的破裂男方负全责,因此刘娜对男性有着无法消除的成见,有人劝她重新组织家庭,她的回答像衡水老白干一样冲劲十足:等日头从西方出来吧。梦中刘娜请我做她的主婚人,我觉得奇怪呀,一个敌视再婚的人怎么会让我做她的主婚人呢?我觉得此梦必有玄机。刘娜在婚姻上如此偏执,作为朋友我曾建议她改变想法,重新组建家庭。我说刘总,作为兄长我想说不要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你知道刘娜说什么?刘娜立马回了我两个成语:老哥呀,有这样两个成语:一叶知秋、窥一斑可见全豹。我说人无完人,对男人还是要看主流。刘娜说我闲着没事非要找个男人回家养着?经济独立的单身女性不要再陷入婚姻的泥淖,说婚姻是围城那叫客气,其实婚姻是实实在在的牢笼、有形的墙壁、无形的电网,一旦被圈进去,就是服暗无天日的无期徒刑。在梦里我问她:你找到老公了?肯定是个成功人士吧。刘娜说,一白丁而已,再说了,成功男士的心思大都在外面,白丁可能更恋家。我说你这么做很正确,这个主婚人我来当,不仅当,我还要随一份厚礼。刘娜说,我不需要厚礼,我只需要一丝真情,一丝你懂吗?就是细细的一根蚕丝,不,是蛛丝,只要是真的。梦醒后我越想越不对,总觉得此梦有隐喻,一清早便抄起电话打给刘娜,电话里她有些有气无力,估计是昨夜没有睡好,我说昨夜梦到你了,你让我当主婚人。刘娜停顿片刻说,这些日子我认真考虑了你的建议,你的话不无道理,和别人过不去实际等于和自己过不去。我说你这么想就对了,阴阳相和乃天之道,你生活中什么都不缺,唯一缺少的是爱。刘娜说她准备好好想一想,过几天也许会有个颠覆性的改变。

几天后刘娜没有消息,再打电话过去,电话是刘娜女儿瑶瑶接的,瑶瑶在本市一所大学读研,走读,晚上回家陪妈妈。瑶瑶哭着说王叔呀,正要给您打电话呢,妈妈昨晚走了,是急症。我感到头发都直立起来,这太突然了,没听说刘娜有什么病呀。瑶瑶带着哭腔说:妈妈去世前头脑很清楚,用微弱的语气告诉我,说自己去世后遗体告别仪式请你王叔给主持,你王叔是个能贯通阴阳的人。我马上就想到了前几天的梦,这哪里是主婚,分明是送葬啊!放下电话我仿佛有种被什么附体的感觉,觉得刘娜像影子一样就在身边。我就想这个梦太奇怪了,刘娜为什么要托梦给我,难道她要到另一个世界再婚?

是有些不可思议。我说。

一个人在生命最后一刻委托你主持葬礼,对你是真正的信任,刘娜的选择说明她认同了我的观点,只是上天没有给她改正的机会。刘娜一定认识到人生是需要伴侣的,路途越远,伴侣的意义越重要,选择天涯孤旅的人内心应该是铁打铜铸,常人无法做到。我去主持了刘娜的葬礼,刘娜遗容很安详,像在百合花丛中浅睡一样,一以贯之的唇膏格外醒目。参加葬礼的来宾很多,说来奇怪,刘娜平时最不待见男人,无论酒桌上还是生意中总是奚落挖苦男人,可是那天来告别的多数是衣冠楚楚的成功男士。

这个梦说明不了什么,我说,也许是一种巧合,不能成为你恐惧梦的理由。

老王说,察见渊鱼者不祥,智料隐匿者有殃,我很清楚对梦这样敏感不是什么好事。

你还做过灵验的梦吗?我的好奇心被激发起来,不得不说,听老王说梦很有意思。

当然有,当年掏鸟窝吞活蛇的刘金海你熟悉,他在辽西犯下的盗墓大案涉案人员过百,破案新闻都上了央视。

刘金海的情况我当然知道,他迁回辽西长大后成了一个神通广大的盗墓贼,他最为得意的是用五年时间做了一个扣,成功地套住了一个喜爱收藏的局长。大凌河畔多辽金古墓,在一处偏远山坳里曾出土过不少辽代瓷器。辽瓷虽糙,但黑市价格不菲。一日,这位局长主动约刘金海开车到郊外转悠,目的当然是寻找古墓。局长带着一张发黄的旧地图,转来转去在一片叫七星山的地方停下车,局长指着一片坑坑洼洼的山地说,这里不长大树,地下应该有东西。刘金海拿出罗盘比画一番,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或许有。此事过去五年后,刘金海突然给局长打电话,说最近清闲,可到七星山走走。局长心领神会,就跟他上了山。两人驱车来到五年前看好的地方,用罗盘测了测,然后来到几棵小槐树前,小树有碗口粗,树叶稀稀拉拉,长势并不好。刘金海用洛阳铲打了几铲,抽上来一看是三合土。三合土是古墓葬封土,有三合土,说明下面十有八九有古墓。刘金海说先回去,晚上动手。局长明白,哪里有大白天明晃晃盗挖古墓的?想挖也得等晚上来。到了夜晚,刘金海又带了两个帮手,四人开车来到那几棵小槐树旁。锯掉小树,刘金海在清理好的地方铺上一块塑料布,摆上黄铜香炉、三碟干果,打开一瓶烧酒,然后点燃三根香插到香炉里,将酒恭恭敬敬酹于地上,跪下磕了三个头,然后示意两个手下也过来照做。临到局长刘金海道,你是领导,磕头就免了吧。局长上前说我鞠三个躬吧,免得土地爷挑理。仪式结束后,两个手下开始掘土,盗挖很顺利,封土不深,没有碎石和流沙,古墓封砖也完整。打开墓室用手电一照,四人差一点惊呼起来,墓室虽不大,但却像古董柜一样摞满了文物。清点出来,有三只白釉黑彩梅瓶、五只褐釉鸡冠壶、三只辽三彩鸡冠壶和两只白釉菊莲纹执壶,除此之外还有几摞黑釉粗瓷碗。一次挖出这么多瓷器,无异于中了头彩。刘金海是个明白人,说局长呀,按行规是人人有份,四人均摊,但考虑到这是你发现的地方,我们三个又是专门干这一行的,属于我们的那三份都给你吧,你给个辛苦钱就中。局长当然愿意,这些东西将来出手一定是高价。他给了刘金海等三人每人二十万元,将所有出土瓷器都收入囊中。

这是一个专为局长做的局。据刘金海归案后交代,这个古墓是他引以为傲的杰作,为了迷惑局长,假墓所用青砖、三合土、破碎棺椁都是真的,唯有瓷器都是赝品,造假后并不急,待五年后假墓上的槐树长成碗口粗了才来收口。当办案人员找到这位局长说出真相后,局长就差当众吐血了,谁能料到刘金海为了钓他这条大鱼,竟然放了五年的长线!这件事让老王感慨颇多,不得不说刘金海很有心机,如果把这份聪明用在该用的地方,他就是一只从七井飞上天的鹰。因有家传,刘金海对古墓葬和殉葬品鉴定并不比专家差,走上邪路着实可惜。

牛河梁发现红山文化积石冢后,大批专家到牛河梁现场考察,当时考古现场管理不太规范,周围老百姓可以近前看热闹。刘金海也来到现场,看到专家们的操作后对身边的人说,什么破专家,给我当学生都不够格。他的话被一个专家听到了,那个专家回头看了看这个眉宇间带川字纹的中年人,开玩笑说,你想给我们当先生不难,可是怎么能证明你比我们有学问呢?刘金海道,咱们可以比试一下找古墓,就牛河梁这片山,你我在一个下午时间里,谁能找到有货的古墓谁赢,怎么样?专家没法接招,寻找地下古墓哪里是一个下午的营生,十个下午也不成呀,一把洛阳铲能打几个洞?专家就说,你是本地人,熟悉这里的墓葬,我们可以比点别的。刘金海说,那就在这牛河梁上找一处积石冢,咱俩打赌看里面有没有古玉怎样?专家还是不敢接招,专家清理古墓就像上海人吃大闸蟹,是细活儿,哪里像盗墓贼三两下直奔值钱的东西。专家开玩笑本来想让刘金海难堪,没想到却让刘金海占了上风,事情传出去后刘金海名气大增,人们都说刘金海把专家给镇住了。

老王说,当年经朋友介绍来辽西买马镫壶,无意中遇到了刘金海,刘金海蛮热情,卖给他的辽金瓷器没有虚价,老王觉得这个学生还有七井人的实诚,师生间便有了联系。当他知道刘金海从事“摸金校尉”勾当时,劝刘金海马上收手,但刘金海听不进去。刘金海说,王老师呀,好东西埋在地下可惜了,还不如挖出来让人欣赏。老王说,盗墓犯法知道吗?刘金海辩解道,为啥有组织的挖是考古,而私人挖就成了盗墓?这不公平。刘金海在盗墓上矢志不渝,老王总觉得心里坠着块石头,觉得他离出事不远。刘金海说他不想当个一般的盗墓贼,他是有梦想的人,他的梦想分四步,第一步是掘几座像模像样的辽代王公墓,这个已经实现。第二步是远赴中原掘几处殷商遗址,搞点青铜器,这个也实现了。第三步是掘牛河梁红山女神庙遗址,找到心仪的红山古玉玉猪龙,这个也实现了。走过了前三步,刘金海就飘了,掘墓对于他来说已经不仅仅是图财,而是要留名。刘金海说他想成为历史上最伟大的摸金校尉,为此,他盯上了骊山秦始皇陵,当年楚霸王动用了那么多人力也没有盗成的天下第一陵,如果凭一己之力将其拿下,必将轰动世界、青史留名。老王说刘金海的第四步梦想让他脊背直冒凉气,这家伙天狗吞日,野心了得!不要以为刘金海在痴人说梦,在此之前他还从没失过手。

我说,刘金海敢打秦始皇陵的主意,也就是吹吹牛吧。

如果是吹牛倒无所谓,但秦始皇陵只有一座,万一他梦想成真,就是无法弥补的损失,世上之事很多都是在大众认为不可能的情况下发生的,这种事不能赌,只能防患于未然。不得不承认刘金海是奇才,老王语气里带着赞许说,他找古墓的方法你绝对想不到。他先从古代的地图上寻找方位,然后牵着马到荒山野岭去轉悠,如果哪块地上明明有青草而马儿却不闻不吃,他便会做好标记,然后再进山用洛阳铲打探。还有,他常在雨后去那些被怀疑有古墓的地方转悠,如果地势低洼又无积水,他也做好标记,待有空的时候带洛阳铲进山。刘金海归案后,办案人员在他住处搜出一张辽西地区古墓葬分布图,这张图让文物管理部门的专家目瞪口呆,因为上面有些标注的地方他们从没听说过,按图索骥后果然有不少新发现。

老王关于刘金海的铺垫已经可以了,我问他梦到了刘金海什么,总不会像梦到刘娜那么巧合吧?

我梦到他穿着金缕玉衣来见我。要知道,所有人梦中的色彩都暗淡无光,没有谁能梦到太阳。刘金海身上的金缕玉衣引起我注意的是声音,叮叮当当玉器和金属碰撞的声音,像编钟演奏,又像古塔振铎,不动听,却入耳,当然,背景音乐还是那曲幽怨的《二泉映月》。我知道自己在梦里,却无法醒来,这种奇怪的感觉对我是一种难以言状的折磨,我问过一个颇有名气的解梦专家,专家告诉我这是被魇住了。这种梦很吓人,因为你是在清醒中睡觉,不但得不到休息,还会极度疲惫,会让你血压升高、心跳加快,跟清醒时遇到紧张之事一样,据说夜里猝死之人很可能是因为做了这种梦。当然,我还不至于被一个穿金缕玉衣的刘金海吓死,再怎么说我也是他老师。

在梦中我问刘金海为啥要穿金缕玉衣,刘金海说有档次呀,这行头过去只有帝王和诸侯崩薨才能穿。我吃了一惊,刘金海哪里像个农民?能用“崩薨”一词,可见肚子里有东西。

我劝他金盆洗手,这行当自古就属十恶不赦重罪。刘金海道,人生有命,富贵在天,我有这套看家本事也是拜上天所赐,既然上天赐我,不用岂不是不识抬举?不过,我行事不会做绝,一般会给墓主留下一二,打的墓洞也会回填,不给宵小之辈趁火打劫提供方便。

我听了觉得滑稽,盗墓者本身就是宵小之辈,没想到刘金海还将其分为三六九等。我说,以你的本事能在考古方面做出名堂来,为何非要一条道走到黑呢?不中了,刘金海说,入了这行好比抽大烟,一旦上瘾十足难戒,您甭劝我,您是老师,我倒想求您一件事,我把我几十年的心得禁忌都告诉您,您帮我写本书,算是给这个行当立个规矩,这行当良莠不齐,乱得很,愁人!

一个盗墓的想立规矩,虽是梦中之话却意味深长,立规矩就是做标准,做标准的人自然就成了行业老大。我说,当这个行当老大有什么意义呢?当年法律可有一条,叫首恶必办,胁从不问,立功受赏,你出这样的书,恐怕书还没印出来,自己先进去了。

富贵险中求,刘金海说,我一个掏家雀窝出身的穷小子怕啥,打拼到今天已經知足,大不了再回到从前。刘金海在说这番话时,背景音乐《二泉映月》忽然加大了声响,变得愈加悲怆起来。刘金海说他已经开始谋划走进秦始皇陵,这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一定要写进书里,传之后人。秦始皇陵是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安保措施堪比军事基地,刘金海轻轻松松用了“走进”一词,多从容呀,好像安保、电网、墓道会像ETC自动为他敞开一样,刘金海的自信从哪里来?难道说他已经破译了秦始皇陵的密码?如果说过去刘金海的罪过限于破坏红山文化遗址和古墓葬的话,那么这一次他要犯的可是杀头死罪。

老王说,梦中我劝刘金海,书肯定不能写,写了也不会有出版社出,你悬崖勒马尚有活路,若是一心奔向秦始皇陵,肯定是一条不归路。

听我这样说,身穿金缕玉衣的刘金海忽然飘起,像纸鸢一样随风而去。

早晨醒来,这个梦的所有细节我都记得一清二楚,耳旁还萦绕着《二泉映月》。我给远在辽西的刘金海打电话,我说,昨夜梦到你了,你最近没事吧?刘金海说最近遇到了点小麻烦,新调来的公安局局长盯上了他,组织了一批人在调查,不过应该没事,他账户里一分存款没有,家中一件古董不留,没证据拿他。我说,梦里你告诉我要实施那个大动作,万万使不得。刘金海说,王老师,要是这个大动作能成,搭上性命也值。我说,我马上开车去找你,有些话要当面对你说。我赶到辽西刘金海所在的县城,把他约到宾馆跟他说了我梦中的情景,我说,我预感你要出大事,你还是主动放弃自己的大动作计划。刘金海虽然狂妄,对我还算客气,他说人这一辈子一定要干成件大事,秦始皇陵是他摸金校尉生涯中的珠穆朗玛,如果能征服它,哪怕千刀万剐也无所谓。我说,你知道金缕玉衣是什么人穿的吗?活人穿那个东西肯定不吉利。刘金海说,我小心就是了。没能劝动刘金海,辽西之行我无功而返。路上我想,许多人都觉得我能说、会说,甚至能把死人说活,可是我却说服不了学生刘金海,让他在犯罪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差在哪里呢?

老王说完关于刘金海的梦,脸上弥漫着一种愧疚之色,双手搓了搓面颊,低下头看着地面,地上有几只蚂蚁正在搬运一粒樱桃核,劳作了半天,樱桃核却没有被撬动,它们只好悻悻离开。

我说,刘金海还是进去了,而且是重罪。

是的,专案组可不是当年刘金海吞下的小蛇,几个回合就把他拿下了。专案组中有个人认识我,因为我从刘金海手中买过马镫壶,来找我核实情况,走时我提醒他一定问问刘金海的下一步打算,是不是还有同谋。就这样刘金海想走进秦始皇陵的谋划被揭开,这件事传到社会上被许多人当成笑柄,但我不这么看,妄想得以实现并非没有先例,刘金海盗墓从没失过手,他被抓也不是盗墓抓的现行,而是赌桌上赌资不够用文物抵押引发的。

可是他怎么走进秦始皇陵呢?难道他会变成蚯蚓爬进去?就是变成蚯蚓,遇到水银层和石灰木炭层也过不去。我说。

老王抬起头,看着果实累累的樱桃园说,世上之事,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

我和老王又吃了几个碱地柿子,我笑着说,明明来樱桃园,却吃了一肚子碱地西红柿,这算什么事?老王说,有人很想吃碱地柿子,可惜吃不上了。

怎么会吃不上?现在快递点都设在了地头,装箱发去不就行了吗?我跟了一句。

刘、关、张想吃,怎么发?老王说。

刘、关、张我当然认识,不仅我认识,全市干部几乎没有不知道的,他们均为副市级干部,最近先后被留置接受调查。刘、关、张中的老大刘凯,特聪明一个人,工作颇有章法,因为受贿被查。老二关世军,长期主管城市规划建设,是个唾沫落地成钉的强势人物,也因为经济问题栽了跟斗。老三张长义,口才极棒,因为权钱交易毁了前程。年初三人陆续被带进去,留置点肯定没有快递业务。

刘、关、张是老王说的第三个梦。老王说他们三人是在同一个梦里出现的,那个时候三人还没出事,我梦到他们来樱桃园想吃碱地柿子,因为柿子还没成熟,就拉着我打牌。他们三个都是牌桌高手,玩牌一个比一个厉害,我知道赢不了,就索性做了输的准备。开打前刘凯说咱不动钱,这样玩牌赢钱性质就变了,听说王总宾馆玉器店进了不少翡翠镯子,今天咱就赢镯子,记账,不许玩赖。关世军和张长义都表示赞同,我当然不能反对。我们打了几把牌记不清,反正结束时就我一个人输,我自然不能怠慢,让人从宾馆送来三副翡翠镯子,冰种镯子戴在三人的手腕上,透明冷峻,水头十足。牌局散了,我的梦也醒了,醒后仔细揣摩这个梦,越想越觉得不对,加之社会上风言风语在传他们要出事,我就分别给他们打电话说了我的梦,提醒他们重视。刘凯在电话里听我说完后扑哧一声笑了,道:梦里受贿一只翡翠镯子,这能成为当庭证据吗?这不和做梦买彩票中大奖一样吗?关世军则说,清者自清,身正不怕影子斜。张长义倒是犹豫了一下,说老王呀,这个梦你要保密,说出去会弄假成真的。张长义还举了个例子,说他单位一个男人暗恋某女同事,夜里做梦两人有了苟且之事,此人和好朋友当笑话讲了,结果这个梦便被添油加醋传了出去,传来传去,说法就发生了改变,弄得人家女同事没法在单位干了,只好调离。刘、关、张三人都没把我做的梦当回事,人家是领导,我又不能多说,对刘、关、张每人我都留下一句话:镯子像什么你们可要好好想一想。

老王说的第三个梦让我心生疑窦,怀疑他是否真的做了梦。

不知从哪天开始,我觉得老王变得陌生起来,要知道,我们相识几乎半个世纪,彼此知根知底。这是一种熟悉中的陌生感,如同欢乐中的孤独一样,让人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惆怅。我知道这惆怅来自老王的一些变化,老王是我心目中一尊不可置换的蜡像,现在,因为外在因素,蜡像有了融化的迹象。说白了,我不像以前那样崇拜老王,甚至对老王的一些做法产生疑问。我更欣赏老王专注于哲学时的聪慧,那时他是一个十足的智者,没有什么能难住他,而现在他更像一个原本出世的高僧大德突然变得世故起来。当然,这种感觉并不影响我们之间的友谊。

老王的变化是从认识别地开始。别地是蓝城人,七婶的小女婿,七婶最小的女儿经人介绍远嫁蓝城,成了别地的妻子。我和老王都对七婶这个小女儿印象不深,只记得她又瘦又小,头发黄而稀。别地是一个文化咨询公司法人,兼十几家房地产开发公司顾问,是蓝城颇有名气的大仙儿。连滨集团承建了别地兼任顾问的公司不少项目,由此老王认识了别地,两人一见如故,加之有七婶的缘故,很快成为好友。不得不承认,东北特别盛产别地式人物,小到一个村,大到一座城,若是没有一两个能看事儿的明白人,就像缺了点什么一样,人们普遍喜欢仙人指路,渴望从高人身上汲取能量。后来我想,老王的出名也是应了这样一种需求。

听老王第一次说到别地时我怔了一下,高人多怪名,在知道别地之前,我从没有接触过别这个姓氏。老王和别地成了知己,别地随妻子叫老王二哥,老王叫他别先生。老王对我说别先生身上有七婶的影子,我似乎明白了老王对别地好印象的由来。别地的见识体现在蓝山别院项目上。

蓝山别院是连滨集团总承包的一個高档别墅小区。项目确定后,开发商请别地来现场指点,别地作为开发公司文化顾问,主要工作就是施工前来指点一番。开发商以别院命名很大程度是为了取悦别地,但别地似乎对蓝山别院这个名字并不领情,站在招牌前琢磨许久,一言未发就去看别的了。别院项目位于孤零零的马鞍形山下,地势东高西低,大概有三公顷的样子,地上长满槐树和橡树,林中布满荒草萋萋的坟茔,有主坟已经迁走,没有迁的肯定是无主坟,平掉也无须补偿。别先生穿唐装,胸前挂一条长长的南红珠链,手上戴翡翠扳指,很有京城大师范儿。几个人到达现场,别先生从包里拿出罗盘比画一番,蹙着眉头道:此地有煞气隐伏,开工前请几个和尚来做个法事,要搞得轰轰烈烈。老王在一旁悄声说,做法事要慎重,滨城不比蓝城,蓝城行得通的事在滨城会被阻止。老王理解别先生的想法,也知道那些亡灵在地下沉睡了几百年,忽然间被掘出来给活人腾地方,理应告慰一下,但他不能主张这种事,连滨集团是知名大公司,大张旗鼓做法事一旦成为网络头条,那可就会引发舆情。老王把别地叫到一旁小声说了自己的担心,别先生毫不犹豫地道,二哥所言极是,天时不可变,人和胜地利,开工那天多放些鞭炮吧。老王同意了这个建议,开工放鞭谁都能接受。

出乎意料的是,开工那天风太大,初春季节天燥草枯,一旦引发山火可了不得,何况地方政府在防火上三令五申禁止在野外弄火。十二台挖掘机高扬铲斗排成一列,每个铲斗上都挂着长长两挂鞭炮,为了防止被大风吹动,鞭炮尾端系在挖掘机履带上,远远看去,这些长鞭炮都像被无数双看不见的手拉满的弓。项目经理顶着一头被风吹乱的假发跑过来请示老王说,林业站的人死活不让燃放鞭炮该怎么办?老王说防火事大,要服从政府管理。结果准备好的二十四挂鞭炮没放成,请来的锣鼓队和一群跳广场舞的大妈在铲车前表演了一番,开工仪式便草草地结束了。

开工满月那天,老王早晨起来右眼皮一直在跳,跳得他心烦意乱。他夫人说一定是那几位退休老领导念叨你了,你有两周没有组织饭局了。老王觉得夫人说得在理,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吃惯的嘴,走惯的腿,以前周周有饭局,忽然间断一周就有点不正常。老王立马给饭店打电话订房,接着群发一条通知聚餐的短信,不大一会儿所有接到短信的老领导都回了一个OK的表情,晚上饭局就搞定了。老王和夫人正欲吃早餐,项目经理打来电话,说蓝山别院建筑工地发生重大事故,施工队在浇铸房盖时尚未凝固的混凝土楼面突然塌陷,埋了十三个人。老王一听就急了,没顾上吃饭就驱车赶往现场。现场惨不忍睹,百十吨尚未凝固的混凝土压下来,就是神仙也无咒可念,十三具肉体之躯的结果可想而知,灾难已经无法挽回。发生这种事情必须趁混凝土尚未凝固把人扒出来,否则就会凝固成一个个人土合一的水泥疙瘩。老王知道眼皮跳的原因了,狠狠捏了右眼皮一下。人命关天,一次死了十三个人已经构成重大事故,国家、省里都会来人,问责在所难免。老王做了扒人安排后,就在现场一个个打电话,他知道危难之时应该靠什么。

在事故现场一整天,老王神色明显有了疲惫感,目光变得暗淡。作为记者我自然也赶到现场,在此之前,印象里的老王一向精力充沛、双目有神,由此可以看出老王身上的压力有多大。我问老王责任追究最坏的后果是什么,老王只说了两个字:抓人。

临近傍晚,该开的会都开过了,从混凝土中扒出的十三具遗体也运至殡仪馆冷藏。老王的眼睛一直是红的。我想劝他几句,他对我说,你知道由这起事故我想到了什么吗?我想到了七井,想到了嘎儿。

我搭老王的车从工地返回,老王让我一起参加晚上的饭局。我说,出了这么大的事还有心思吃饭?老王说这是啥话,上断头台还有一顿辞阳饭呢。我不得不佩服老王的镇定,晚上的饭局依然进行。饭局上老王向各位老领导汇报了事故经过,拱手向老领导行了一圈礼,敬了一个满杯酒后说,各位老领导,我王寸从不逃避责任,公司出了这么大的事故身为总经理难辞其咎,我已经做好了进去的准备,最快也要一年半载才能出来,我想说人进去,饭局不能散,以后每个周末大家尽管来,单就挂我名下。老王这么一说,老领导们便有些激动,谁也不想出事故,出了事故做好善后就是,抓人管什么用?老领导们帮着分析了一下情况,认为要紧的是把善后工作做到位,安抚好家属,能多赔就多赔一些,不要吝啬。老领导们还表态会帮他说说话,在不违反法律规定的前提下,能不进去就不要进去。

那些天,我发现老王的嘴角一直涂着紫药水,像吃了桑葚。好在事故处理果然和老领导说的一样,在充分安抚好死者家属、做好相关善后工作之后,老王免除了囹圄之灾。老王说有这个结果要归功于各位老领导,归功于那个没有取消的饭局。

蓝山别院项目不幸成了连滨集团发展史上的拐点,老王从不回避这个事实。

当初承建这个项目时,老王就觉得蓝山别院这个名字有点怪,想起开工前别地察看项目时的怪异,老王决定去蓝城拜访别地。

别地在蓝城的宅子很阔,客厅里挂满他和达官显贵的合影。七婶的小女儿脱胎换骨一样变成了落落大方的贵妇人,除了门牙上带着些许糖色外,浑身没一丝当年黄毛丫头的痕迹。老王悄悄对我说,这丫头由嘎变成了凤凰。

老王说明来意,别地说二哥呀,不必为蓝山别院事故上火,此祸是躲不过的,就是开工那天放了二十四挂鞭炮也会出问题,命理都在别院这个名字上。老王问,此话怎讲?别地说,“别院”二字,“别”字带刀,“院”字是十三完,一刀下去十三人玩完,这不明摆着吗?老王一听顿有醍醐灌顶之感,难怪开始听到这名字就觉得别扭,只是不知别扭在哪儿,经别地这么一说,立马就通了。

老王说,别先生您既然已经有所预料,为何不建议开发商改一下名字?

别地说,公司没有事先问我,去现场那天木已成舟,名字这东西一经诞生便成定数,改了也不会改变命理,何况规划、房产、城建、广告方方面面都有大量投入,硬改的话得不偿失。不过,命不能改,运却可转,若是做了法事、放了鞭炮,也许可减轻劫数。

老王说别地颠覆了他的认知,难怪有些人在人生暮年会皈依宗教,其实就是困惑太多所致。尽管时在初夏,当我听到老王这番感慨的时候,心里却生出一种悲凉感,仿佛看到老王苦心营造的一栋大厦正在雾霾中倾覆,没有尘土飞扬,也没有瓦釜雷鸣,就那么缓缓地倒下去,像无声电影,像没有修复的幻灯片,我知道被倾覆的是老王最难得的品质——自信。

我劝老王,在我心里你是个博学的明白人,没有必要对一个江湖人士如此认同,再说别先生是事后总结,听听也就罢了。老王摇摇头说,排中律告诉我们,如果你不能确定对方所为是假的,那么对方所做的就是真的。天下乌鸦一般黑这个结论没人否定,几乎就是真理,因为人们看过的乌鸦都是黑的,但你知道只要出现一只白乌鸦,这个真理就会像瓷瓶一样被打碎。

我明白了,别地就是老王心目中的白乌鸦。

老王还给我讲了一件事情。

蓝城有个叫高老九的铁矿矿主,过去搞建筑时不小心跌落石灰池,身上、面部严重烧伤,属于摸过阎王鼻子的人。也是应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句老话,高老九后来发财了,不仅铁矿日进斗金,大量囤积的巴林石行情也冒烟般上涨,高品位大红袍章料价格竟然直逼田黄。老王喜欢巴林冻石,买的多是冻石章料,在认识了高老九后,两人先有交易,后生交情,因为老王对各种石料知识张口即来,说得头头是道,高老九对老王就格外高看,总是把最好的巴林冻石卖给老王,价格也适中。老王曾对我说,这个高总虽然面目狰狞,但绝非坐地起价之人。

好印象帮了高老九。

蓝城有个手眼遮天的钱主任,是左右一方的实权人物。此人心思多花在老板身上,老板们对他畏之如虎。高老九是道上混的人,打点上不会差事,可惜打点没有达到对方预期,这便结下了梁子。钱主任放出话:一块破石头就能换一台宝马的人,想仨瓜俩枣打发我,谁稀罕!言外之意他生气了,钱主任生气可是了不得的事,谁都知道钱主任一向在刺头上立威,喜欢杀鸡镇猴。钱主任擅长自己写上访信自己批,也就是说他自己冒充举报人写信给自己,举报某企业有违法行为,然后自己在信上做批示严查,许多企业家就是着了这个道儿。开始大家还糊涂,没得罪谁啊,怎么就有人举报呢?而且举报线索那么靠谱。后来被查的人一多,大家才知道其中猫腻。高老九也有些关系,内线透出风来,关于他的举报信就摆在钱主任案头,让他抓紧时间想办法擺平,等钱主任大笔一批一切就晚了。高老九闻信吓得魂飞魄散,脸上的伤疤成了一块块乌青,带上一包巴林石驱车来找老王,他知道老王关系广、路子多,乞求老王出面摆事。高老九眼泪一把鼻涕一把诉说委屈,说自己不是大不敬,该表示的也表示了,谁知他胃口这般大。老王问钱主任有什么爱好,高老九说钱主任有两大爱好,一是信大仙,三天两头往大仙那里跑,再一个就是官瘾大,年节喜欢泡在省城搞关系。老王问信哪个大仙,高老九说是蓝城别大仙,别大仙可是牛人,据说见他还要预约。老王说知道了,带上你的巴林石回去等信吧。高老九非要留下石头,老王正色道:帮你,是朋友情分,拿了你的石头,就成了交易。说完把那包巴林石塞回高老九怀里。

高老九走后,老王给别地打了个电话,简单说了一下情况,问是否有化解良策。别地说二哥呀,这是小事一桩,包在小弟身上就是。老王说给我办事可没报酬。别地说,二哥呀,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兄弟我是个缺钱的人吗?老王没想到别先生这么痛快就接了活,而且大包大揽。

果然,高老九被举报查处的事最后不了了之。

老王对我说,别先生主动约钱主任到家,察看了钱主任一番脸色,很严肃地说,最近算了一下钱兄运势,发现总在坎卦上徘徊,是不是惹了不该惹的人?钱主任说没有呀,最近啥事都挺顺。别先生说不对,你最近踩上了游蛇,是你招蛇,而不是蛇非要缠你。钱主任莫名其妙,说,那会是谁呢?蓝城没人敢挡我的道呀。别先生说,最近是不是想办一个人?钱先生说是啊,一个不长眼色的铁公鸡。别先生说,此人是不是属蛇、面目狰狞、相貌丑陋?钱主任说这家伙十几年前被石灰烧伤过,面貌丑陋是肯定的,是不是属蛇需要查查。钱主任马上打了个电话,一会儿短信回过来,高老九属蛇无误。别先生说这就对了,这个人办不得,此人经过真火九炼,遭鬼神厌弃,招惹这种人会引火上身,轻则影响前程,重则性命不保,还是不搭理为好。钱主任说我还没动手,那就听大师的放这小子一马,说实在的我特烦这小子,见到他就像见到癞蛤蟆一样讨厌。别先生说癞蛤蟆更不能惹,会影响财路,这样吧,你手里关于此人一切文字皆不能留,烧成灰烬撒在十字路口,坎卦就会迈过。

故事颇有传奇色彩,老王也讲得绘声绘色。

我说,是够滑稽的,像舞台上的小品演出。

老王说,滑稽没有什么不好,至少说明上演的不是悲剧。

我直言道,这种滑稽在逻辑上是不成立的,问题的解决完全是偶然。

老王点点头:的确,我过去迷信逻辑,认为符合逻辑才是科学,可是我发现依照严密逻辑推出来的结论往往是悖论,倒是反逻辑的结论更适用,这种反差比打耳光还脸疼,我明白,我改变不了世界,只能改变对世界的看法。

是改变还是逃避?对老王我不必遮掩观点。

你不觉得有时候做明白人很可悲吗?老王说,其实有些事我并不明白,我也不想明白,我辜负了胡玉芝给我起的绰号,最近我越来越感到惭愧,觉得满腹哲学不如别地一个谎言。老王在说这番话的时候,我发现他的目光依然冷峻,我心里清楚,只要老王眼睛不混浊,就可能是正话反说。

如同一艘巨轮在波涛汹涌的大洋中突然失了动力,船上所有的人都束手无策。这是老王对连滨集团现状的描述。

其实,老王对连滨集团的今日早有预感,只是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大厦倾覆,猝不及防,像老王这般有定力的人也备感茫然。本来老王可以选择离开,大船搁浅,小船逃生,这是企业培训时那些教授的谆谆教导,但老王决心留下来,他要对得住郝老的信任。已进耄耋之年的郝老在知道了企业陷入万劫不复的困境后,握着老王的双手,眼中盈满混浊的老泪,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老王能说什么?他什么也不能说,他理解郝老此时的心情,用血汗打造成的巨轮,即将沉没于风浪之中,对于曾经的舵手来说一定觉得不可思议,但是任何事情都是有因果的,这一点郝老并不糊涂。

失去动力的原因并不复杂,老王这样对我说,作为总经理他有许多值得检讨的地方,至少是没有阻止错误的操作。因为债务,老王被列入失信名单,消费受限,饭局自然也无法再组织,门庭开始冷落起来。

老王是个习惯自省的人,什么事都先从自身找原因。在连滨集团陷入困局后,他约我喝茶。老王说,他原本想从影响一企一域开始,逐渐在黑土地上有所建树,现在看来这是圣西门般的空想,对七井没能影响,对连滨集团的影响也归于失败,自己这辈子等于被扇到半空画了个圆圈又飞回来的嘎,赤条条连根羽毛都没长。我宽慰他说,你还是影响了一些人,比如我,比如吴琳,还比如高老九。老王摇摇头说,那是小把戏。

我问起连滨集团倾覆的内幕,老王说他从不对外讲,但对我他还是可以透露一些。

郝老的儿子郝董是一个颇具艺术气质的人,作为集团掌门他总想开拓集团业务,他认为建筑安装行业太土,用他的话说总也摆脱不了乡镇企业的藩篱。在参加了一次夏季达沃斯论坛归来后,他兴奋地对老王说,取乎其上,得乎其中,集团未来发展定位一定高大上,要和大象为伍,不与鸡鸭争利。他把出自乡镇的建筑企业通通视为鸡鸭,在集团会议上大讲世界五百强,说,世界五百强前十位有一个建筑企业吗?没有,连滨集团发展一定要转型,在转型中做强做大,这与老王的经营理念有了冲突,老王一直主张基于主业,扬长避短,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会后他对郝董说,欧洲一些老字号并不追求做强做大,左岸那些传统老牌酒庄无论怎样畅销也不扩产。郝董说那是欧洲,在国内不一样,咱东北讲究梁山泊英雄排座次,名次靠前有椅子坐,靠后的连马扎都没有。老王看出郝董铁了心要转型,就不好多说。

集团下行的直接因素与郝董的艺术追求有关。郝董几乎每一项大的决策都偏离集团建筑主业。连滨集团靠建筑起家,优势在于搞土建盖房子,这恰恰是郝董认为应该剥离的业务。郝董进军的第一个领域是旅游,旅游多浪漫呀,无烟工业,不用砖瓦水泥。郝董花重金定制了全市最豪华的大型游艇,阔气的游艇在码头上确实引来无数羡慕的目光,没有人再说连滨集团土了,因为游艇是最能与国际接轨的奢侈品。可惜拥有了游艇后却没大用处,除了偶尔拉几个贵宾、模特出海转转外,这条豪华游艇只是泊在码头里,成为婚纱摄影的道具。郝董进军的第二个领域是豪车。集团花重金采购了各种名牌轿车、老爷车,开了个豪车博物馆。豪车与游艇一样都是烧钱行当,这些五花八门的车只有投入没有产出,而且折旧速度堪比股票熊市,股市尚有牛市可期,而买进的豪车基本上等于砸在了手里,只能一路下跌。郝董进军的第三个领域是红酒。红酒是品位身份的象征,大牌明星大都喜爱红酒。问题是如果只是享受一下也无可厚非,因为酒酿出来就是为了喝,不管是八二年拉菲还是限量版的康帝,不喝就失去了酒的本意,任何一款红酒都不能像瓷器那样无限期保存下去,采購的大量红酒僵尸一样排列在酒窖里,就成了单纯的摆设。进军这些领域虽然都是小打小闹,却耗费了集团骨干大量精力,一时间游艇、豪车、名酒成了集团高层谈论的话题,至于建筑则受到冷落。拖垮集团最后一个决策是进军足球。身为球迷的郝董一意孤行决定接手一家有名的足球俱乐部。圆圆的足球成了集团填不满、喂不饱的无底洞,吞噬了亿万资金,导致集团资金链断裂,最终走向倾覆。

对集团接二连三的非理智操作,老王虽然极力劝阻,但最终还是无法改变走向,因为在这艘巨轮上他只是水手而不是舵手。

老王陷入困境的时候,遇到了来自家乡的两位求援者。先来的求援者是雷子,小时候和我一起抓家雀的同学。雷子患有严重神经官能症,本来对生活已经没什么信心,上次老王回去让他有了一份固定收入后,他好像干涸的秧苗被灌溉了一样重新支棱起来。七井小学被撤并,雷子又失去了这份经济来源。对此,雷子一直心有不甘,便千里迢迢来找老王,请老王给他找个活干。老王问了雷子七井一些情况,雷子说七井被县里规划为开发区,但除了一个牌子外,连个厂房都没有,几千亩土地就那么撂荒,农民也懒得种,因为种地根本不赚钱。雷子有病,年纪又大,活肯定是不能干,老王便资助了一点钱,好说歹说把他劝走了。雷子走的时候心有不满,唉声叹气地上了火车。

后来的求援者是吴琳,老王心目中的女神。吴琳一直私下将老王比作七井村第八口井,具体寓意为何她从不说,凭我对吴琳的了解我发现,老王在吴琳心目中是有一定位置的,不是爱,也不是感激,而是一种参照。吴琳是个骨子里高傲的人,老王多次邀请她来滨城,她都以工作忙为由婉拒,尽管哈尔滨到滨城路途不远。吴琳这次找老王是为了孩子,孩子大学毕业想到老王所在的城市工作。老王说这个忙无论如何也要帮,孩子的事是真正的大事。老王单独请吴琳吃饭,吴琳问了老王一个私密问题,当初为什么要帮她。老王说真心想帮你的是奎叔,奎叔发现你身处险境,如果不通过上大学离开七井,很可能着了那个丁领导的道儿。吴琳说她想到了这一点,只是想不通奎叔也好,他老王也罢,为什么像自家人一样关照她。老王说,后来有些小说、电影,把知青下乡时的农村干部写得很烂,其实经历过的人都知道,这些基层大队干部大都朴实善良,拿知青当自己孩子待,奎叔就是这样一个人。至于我当初帮你,说实话除了落实奎叔吩咐外,还因为我喜欢你一口洁白的牙,在满是四环素牙的七井,你的牙是我的理想之门。吴琳不好意思掩面而笑,她的牙早已不如往昔。

老王帮吴琳的孩子找了一份比较满意的工作,吴琳私下对我说:老王这个人真好,老王考上辽大的时候,我就隐隐约约感到老王应该是七井村第八口井,这口井将改变七井的水土。吴琳还颇有感触地说,如果时光能够倒流,真希望老王能推开希望中的理想之门。

一天下午,老王给我打电话说有瓶老酒让我晚上去喝一杯。我当然不能推辞,因为我知道老王一定有话想说。

晚上,老王依然煮了几样海鲜,拿出一瓶存放超过四十年的七井白酒。老王说这酒是吴琳带来的,一共两瓶,他和吴琳喝了一瓶,剩下这瓶给我留着。老王说吴琳还送他一本精装的《十日谈》,可见吴琳是个有心之人,尽管这本书迟到了将近半个世纪。

我拿过七井白酒,心里颇有些小激动,说实话我对《十日谈》不感兴趣,倒是这瓶七井白酒让我眼前一亮,吴琳能把这古董一般的酒留到现在,是对七井的纪念。七井白酒商标设计简单,图案是一男一女两个农民,头上系着白毛巾,女的腋下夹着一捆水稻,男的手里握着一把镰刀,两人目视前方,图案下方印着“七井白酒”四个红字,字体是楷体变形,下面标着六十度。铁质的瓶盖已经锈蚀,透过玻璃瓶可以看到酒飞了一些,已不足一斤。

這次喝酒,老王一改侃侃而谈的习惯,似乎有心事一样不停地劝我举杯。几杯后老王便有了醉意,长叹一口气没头没脑地说:

鲁迅死了八十多年,可是闰土还活着。

我不明白此话用意,怔怔地看着他。老王接着说,闰土活着,鲁迅就不会瞑目。

停顿了一下后,老王恢复了表达上的流畅:对了,我已经说服郝董,集团清算后余下的资金全部投到生态农业上,另起炉灶,办个有机农场,大面积种植有机杂粮,主打碱地柿子。

真的?我几乎不敢相信老王的话。

老王点点头说,我与郝老打了招呼,“两动一不”原则我决定改成“三动”,动手的第一件事是回七井设个分公司,把几千亩撂荒的盐碱地利用起来,采取公司加农户方式种植碱地柿子。

闻罢此言,我鼻子一酸,觉得眼眶有些湿润。

【作者简介】老藤,本名滕贞甫,1963年生于山东即墨,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辽宁省作协主席、党组书记。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腊头驿》《鼓掌》《刀兵过》《战国红》《北地》,小说集《熬鹰》《黑画眉》《会殇》,文化随笔集《儒学笔记》等。《战国红》获中宣部第十五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